正文 第二章 枕頭時期.2

我想吃什麼?章嫵聽著尹小跳的問話,看著她這位十一歲的女兒。她想這句話無疑是女兒對她的關心,難得她這麼小的年歲就這麼知道關心人,不過她這關心似又缺少點兒母女間的那麼一股子親熱勁兒,尹小跳從來就不會對她撒嬌,也從不跟她哭鬧,她從來就不知道尹小跳那顆小腦袋瓜兒里凈想些什麼。剛滿七歲的尹小帆似也受了姐姐的影響,她也站在尹小跳身邊煞有介事地問章嫵說:媽,你想吃什麼?好像媽想吃什麼她就能給做什麼。章嫵看著站在床前的兩個女兒,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她成了這家裡的客人,而尹小跳姐妹才是主人。但她還是認真想了她想吃的,她說媽想吃魚。

尹小跳到郵局發了信,又去副食店買回一條很大的活鯉魚。售貨員用一根馬蓮草穿過魚嘴系住,讓尹小跳提在手裡。她一直記著那條鯉魚的價錢:九毛五分錢。歲月使她忘掉了很多事,但九毛五分錢一條的活鯉魚她始終牢記在心。

值得記住的還有她當時的心清:她一路走著,有點兒費勁地拎著那條扭來扭去的魚,快活、踏實,還有幾分自豪。她願意章嫵歸來撐起家中的門面,她也願意章嫵看見父母不在尹小跳也不簡單。她不僅能買,還會做。她回到家來,把魚放進水池,刮鱗,開膛,清洗,控干,操刀在魚身上斜片幾刀,拍上薄薄的一層白面,炸……,最後,她做了一條紅燒鯉魚端到章嫵跟前。她的小臉兒給油煙熏烤得紅紅的,汗水讓額前的劉海兒貼住了腦門兒;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她的胳膊是多麼纖細啊。

尹小帆竄前跑後地歡呼著,她為她的姐姐感到驕傲。她還不失時機地向章嫵兜售她的小常識,她說媽你知道洗魚時不小心碰破了苦膽怎麼辦嗎?你呀,你就趕緊往魚肚子里倒些白酒……

尹小跳的紅燒鯉魚給了章嫵一個出其不意,她鼻子一酸,是的,鼻子一酸,她就哭了。這是她回家之後頭一次流淚,這是一種無法平抑的內疚,還有抱歉。她這才發現自從回家之後她還沒有問過兩個孩子的生活,學校怎麼樣,她們每天吃什麼,有人欺負她們嗎……她很想把尹小跳和尹小帆攬在懷裡使勁兒抱抱她們,但她又似乎不具備這種能力。並不是每一個母親都具備愛撫孩子的能力,儘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著被愛。並不是每一個母親都能夠釋放出母性的光輝,儘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著被這光輝照耀。尹小跳對章嫵可能出現的親熱始終持警惕態度,包括她的哭,假如哭也是一種親熱,哭也使尹小跳難為情。這是她們母女終生的遺憾:她們幾乎永遠不能同時歡笑同時悲哀,不是你慢半拍就是我慢半拍。所以現在章嫵的流淚並不能打動和安慰尹小跳,她只是儘力理解她的母親,並更加對自己滿意。

她們開始吃魚,章嫵說,我準備給你們倆一人織一件毛衣。她說得很急切,就好像織毛衣是擁抱的另一種形式,她不能擁抱她們,她便要為她們織毛衣。尹小跳說,先給小帆織吧,玫瑰紅最好看,是不是小帆?尹小帆說玫瑰紅就是最好看,我就要玫瑰紅!她對尹小跳的這份忠誠啊,這份熱烈的響應啊,使尹小跳每每回憶起來都恍若做夢。接著,就像是借了氣氛的和諧愉快,章嫵又說了一個請客的計畫。她說她這次看病住院多虧了醫院裡一位……一位唐醫生,因此她想在家裡請唐醫生吃頓飯,以表達她的感謝之情。她說你們還小呢,不知道看病有多難啊,如果沒有這位唐醫生,說不定她就有生命危險,更不用說那張病假條了。她把「病假條」三個字說得很模糊,但尹小跳還是聽清了。如果沒有那張病假條,她就根本不可能在家裡住一個月。尹小跳說這我不明白,你不是因為有病才有了病假條嗎,怎麼是因為有了醫生才有了病似條?章嫵說因為不一定所有的病人都能被准許休息。總之唐醫生是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答謝的人。

於是就答謝。是個星期大,章嫵破例起得很早,她讓尹小跳打下手,她在廚房差個多忙了一個上午。她已許久不做家務,對廚房的一切都很生疏,對鹽、糖、醬油、味精的感覺更欠準確。她骨子裡是畏懼廚房的,就像她畏懼葦河農場一樣。但是,只有當她在廚房裡轉悠的時候,只有這時她才想起葦河農場的那麼一丁點兒好處:在葦河農場是不用做飯的,他們吃食堂。她做了幾個似是而非的菜,不斷向尹小跳請教著調料們都放在哪裡。辣醬油啦小茵香啦,她已完全忘記了它們的去處。最後她打算做一道甜品:烤小雪球。她跟尹小跳商量,尹小跳說,那是爸的菜,爸不在誰也不會做。

章嫵說怎麼不會做,原料不就是鮮牛奶、雞蛋和白糖嗎。尹小跳說還有香蘭素和檸檬酸呢,沒有檸檬酸那牛奶只能是液體,它不會變成小雪球。章嫵驚愕地看著尹小跳說,你怎麼知道?尹小跳說我看爸做過。章嫵說把檸檬酸找出來我要做烤小雪球。尹小跳說沒有檸檬酸。章嫵信了尹小跳的話,雖然她隱約覺得尹小跳對烤小雪球頗有些要壟斷的意思。

後來烤小雪球換成了拔絲蘋果,尹小跳打心眼兒里看不上這道萊。她從來就看不上任何一種「拔絲」,她覺得眾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那些拉著亂七八糟的糖絲的團團塊塊放進同一碗涼水蘸來蘸去,吃進嘴時還都帶著同一種表情同一種驚喜,實在是既不衛生又不文明。冉說不就是蘋果外麵包上點兒糖嗎有什麼可驚喜的有什麼值得驚喜的呢。況且章嫵做拔絲蘋果,由於炒糖的火候總足掌握不好,所以任你左拔右拔,那盤中的蘋果根本就拔不出一縷糖絲,它們只是一坨兒一塊兒地粘連在一起,吃時專門粘才和上牙膛。尹小跳就不斷用舌頭舔上牙膛,有時還要把手指伸進嘴去一陣東挖西挖。不過,這總還算是一道甜品,章嫵烹任的起點原本就不高,誰讓尹小跳又告訴她沒有檸檬酸呢。

飯菜齊備,章嫵開始換衣服。所謂換衣服也就是把她有數兒的幾件衣服穿來穿去,那些衣服的樣式都差不多,顏色也是灰、綠、藍一類。但章嫵的面色很好,可說是容光煥發。她不斷地照著鏡子,又低下頭來讓尹小跳聞她的頭髮:

你覺得我的頭髮有油煙味兒嗎,你再聞聞,也許我應該洗洗頭。

尹小跳聞著章嫵的頭髮,她聞見了一點兒油煙味兒,卻不忙著表態。她忽然問章嫵說,唐醫生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章嫵愣了一下直起腰來,頭髮遮住了半個臉,她說是……是個叔叔,你們應該叫叔叔的,怎麼啦?

不怎麼。尹小跳說。不知為什麼她不打算告訴章嫵她的頭髮有油煙味兒,她不想讓她的媽媽為了這次答謝再洗一遍頭。她覺得章嫵對這頓飯的準備太認真太專註太費時間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章嫵對什麼事能如此認真,包括對她和尹小帆的事。而章嫵卻無視尹小跳的表態又洗了一遍頭髮,就彷彿她已經發現尹小跳沒說真話。她那烏亮的短髮配上新鮮的富有光澤的面龐,還有她那兩彎無可挑剔的柔細的黑眉,讓尹小跳覺得是那麼美。她從來也不把她的心思告訴章嫵,雖然她覺得她是那麼美。

唐醫生來了,一個很拘謹的男人,說一口純正的北京話。他不戴白帽子了,連章嫵都是第一次看見他的頭髮。他的頭髮有點兒發黃,他那一對小黑眼珠就顯得更黑。他們客套,吃飯,章嫵要尹小跳和尹小帆叫叔叔,但尹小跳堅持叫唐醫生,尹小帆便也唐醫生唐醫生地叫。她有一套白色塑料看病玩具,包括一隻針管、一個聽診器和一個手術用的「腰子盤」。她把這些器具拿給唐醫生,還說只可惜沒有一隻體溫表,害得她經常用冰棍棍兒來代替。試出誰發燒她就給誰打針,發燒就要打針呀,對嗎唐醫生?她尖聲尖氣地重複著「發燒」二字,從會說話起她就把所有的病統統歸於兩個字:

「發燒」。

發燒。

飯後唐醫生和章嫵又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他把帶來的一本舊精裝的《家庭醫學常識》交給章嫵,告訴她裡邊有專門講風濕性心臟病的一章。她接過書,卻意外地從他伸過來的胳膊上,看見毛衣袖子開了線。她就想,為什麼她一定要早早宣布給尹小跳尹小帆織毛衣呢。

她買了一種顏色很乾凈的淺灰毛線,開始靠在枕頭上織毛衣了。她織毛衣的時間一般在白天——尹小跳上學之後,還有晚上,尹小跳和尹小帆睡覺之後。這使她顯得有些不光明有些躲閃,因為她不願意她們看見她織這件毛衣。可是家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家,她又能把毛衣藏到哪裡去呢。尹小跳終於發現了這件淺灰色的半成品。

她有點兒驚訝,她問章嫵說這不是尹小帆的毛衣吧你不是說要給小帆織毛衣嗎?章嫵奪過毛衣說,我是說過要給小帆織,但我也可以先給我自己織。尹小跳說這不是女式毛衣這不是你的。她站在章嫵床前,顯得很怨憤。

第二大,當章嫵打開團起的毛衣準備工作時,她發現毛衣上快要織好的一隻袖子不見了。

這隻袖子,這隻毛衣袖子肯定是尹小跳給拆的,毛衣針不知去向,毛線一圈圈地脫落著,那針針線線都是章嫵的心血。她很惱火,又不便大肆發作,但她還是捧著亂糟糟的毛衣,強壓著心中的不快要找尹小跳問個明白。她以為她得費些氣力才能使尹小跳承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