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婚前檢查.3

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誠和羞怯,那是因過分虔誠而生的潦草,因過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麼呢——她差不多沒有找到他的嘴唇。

也許還不單這些。當尹小跳果斷地小跑著奔向方兢時,她的心已經開始遲疑,沒有人幫她判斷,她卻必須跑向這個男人。她就在瞬間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請求,又在瞬間讓她的嘴逃離了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猶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堅守。

就因為這半個吻是如此鄭重而又潦草,如此純凈而又複雜,使方兢來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他不敢。而當他用雙臂鬆鬆地環住她那一圍柔韌的細腰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被這個遙遠而又親近的人緊緊地攫住了。

他寫給她的信一般都很長,字又特別小。他用從國外帶回來的一種派克特別型號的鋼筆,筆畫細極了,就是俗話說的像頭髮絲兒那麼細吧。這種纖細的筆尖可以助他把字寫得更小更密,好似一團團擇不開的螞蟻滿紙蠕動。他貪婪地寫著小字,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紙較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紙折磨白紙,不分段落也不講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不是在寫字,他是在用字吃著紙啃著紙,他恨個得用那些小黑字佔領每張白紙的分分寸寸,用那些小黑字填滿肉眼所能看見的紙上的全部空白,把本來輕薄的一張張白紙擠壓成一塊塊分量沉重的黑雲。他恨不得對著上蒼呼叫:給我一張碩大無朋的白紙吧,讓我把一生的話寫完。

在從前和以後,她再也沒有接到過有人如他這樣寫給她的信。當十幾年過後她懷著距離感和審視的心閱讀這些來信時,他那滿紙滿頁由於愛她而生出的寫小字的耐心,他為了這樣的書寫而耗費的大量時間,他和他那無限的字字句句對有限的紙張那寸土必爭的貪婪與渴求,仍然能使她心裡生出幾分酸楚。她珍視的就是這份精細的耐心,這份紙張和文字之間那原始、誠懇、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戀,不管那是寫給誰的,哪怕是寫給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說: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這麼小的字,但我還是把字越寫越小了,紙也越用越薄,因為我有越來越多的話要告訴你。如果寫大字,用厚紙,寄到出版社也許不安全,也許有人會認為是作者寄來的稿件而替你拆開……

他也在有些信中訴說他的荒唐經歷。

小跳:

讀這封信會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須要寫,因為我不寫你也在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前幾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員XXX做愛(她比你還要年輕,但並不出名),感覺非常不好。也許因為一切都太侖促,她的目的性太強了,大直接了。幾天來她一直跟我談話,並不是要爭這部戲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確定,她是為下一部戲做準備,她希望我的下一部電影能對她有足夠的注意。看得出她對和男人的交往有些經驗,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後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虛榮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對我能有那麼一點兒愛意。很可惜沒有,她甚至不屑於和我調情。在她們這個年齡的人的眼裡,我可能只是個有權力讓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頭子吧,雖然我還不到五十歲。她卻強烈地要和我做愛。我承認她的身體對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對她的態度是玩弄的,後來又有了一點兒輕蔑的亢奮,因為不知怎麼我在那時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時候特別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別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長的,捨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從你身上得到的一樣,雖然我從未在你那兒得到過。在那個我無法忘記後來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給了我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利,那就是:不敢。

對XXX我沒有什麼不敢,當她在我面前快速脫衣服時我制止了她。我讓她親吻我,她照著做了。她倚在我身上,雙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長時間並不斷騰出嘴來問我:

「可以了嗎可以了嗎?」她親得很賣力也很周到,她的舌頭去了我嘴裡可以夠得著的所有的地方,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閉起眼睛竭力想像著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熱吻。但是不行,她親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發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顯然是不耐煩了——因為她不耐煩了,我就偏要她沒完沒了地繼續親下去;我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動彈,我們兩個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負。後來這一切終於改變了方向,因為她偷偷從我脖子上抽出一隻手,她開始撫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這時我願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親我的用意,她一定以為僅有這種動作是不切實際的,僅有這種動作我就不可能達到目的,她的目的也就更無達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訴我,雖然我的親吻總是不能讓你滿意,但我還有別的我願意給你……我們做愛,眼前到處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懇請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後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體下面就是你——我的最愛,但當我真的幻想成你的時候,強烈的罪惡感又把制著我可能產生的快感,以至於在那一瞬間我分辨不出身體下面到底是誰?我在做什麼?最後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讓它出來。

我願意讓你一萬遍地詛咒我,當你詛咒我的時候我空虛的靈魂才可能有個安穩的去處。我的靈魂究竟能夠安放在哪裡?也許我索要的太多了,為什麼當我不斷得到夢想中的好東西:成功,名氣,國內國際獎,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錢……我的焦慮反而日益嚴重呢?

我結婚之前還有過一個女人,是勞改農場分配給我的一個獨腳女人,比我大十五歲。她是一個虐待狂。我接受了她,因為我雖然是人類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說是她接受了我。但我怎麼也想像不到她接受我並不是讓我盡男人的義務的,她是獨腳,卻力大無比,以我長年累月吃不飽飯的虛弱體力,也的確不是她的對手。她常在深夜將我綁起來用納鞋的錐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來就行。更讓我震驚的是,她居然在有一次我睡熟時掀開被子發瘋似的揪我的陰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卻沒有因此而精神錯亂,我想也許那是因為出門便有山吧,當我走出低矮的干打壘土房看見沉默的萬年不變的山時,當我看見院子里瘋跑的雞和土路上熱騰騰的牛糞時,活下去的願望是那麼強烈。我甚至練出了一種本領:每當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跡斑斑鼻青臉腫終於罷手時,我能夠立刻呼呼大睡而且連一個噩夢都沒有做過。但在今天,我卻不得不多少遍地問自己:你到底要什麼你到底要什麼?

我並不願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這樣給你寫信才能夠讓我的心潔凈。我是那麼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於這渴望變成了害怕。並且,我還毫不客氣地蠻不講理地害怕別人和你在一起。以我對女人的了解和對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飯店酒吧喝咖啡的時候,你大概沒有注意到鄰桌的兩個男人一直在看你,還有對面一個英國老頭兒,我能肯定那是個英國人——那個老傢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沒有注意到,你當時很緊張。但我看見了,我不用專門觀察只用眼的餘光就夠了,我對我的感覺充滿自信。你是那種能抓住人的人,你身上有一種抓人的東西,你有那種讓人看你的本領,雖然你還不自知。我勸你對此應該在意,你應該學會保護自己。有人對你說過這些話嗎?我相信我是惟一對你說這種話的人。隨時隨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讓別人的眼睛佔便宜,不要。我並不是說喜歡注意你的人都要對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著你看的人,我得承認他們也一定是極有眼力的,他們不是群流氓、下流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緊張,我不希望你被他們奪走,儘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你對我的真實感情,那我也不願意。我曾說過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就是我在美國用手指尖兒不斷撫摸過的那粒小米。我會想辦法不讓街上的人認出我,總有一天我會這樣。

現在來談一下你約我的書稿。我試著開頭,寫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難,因為我找不到一種輕快而又乾淨的心情。如果你的讀者群是孩子,你首先應該有一顆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至少對你,但卻太不幹凈我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種挑戰。我想在拍完《冬眠》之後集中一下時間和精力來寫這本書,我會試一試究競我還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覺得我的信太羅嗦?而羅嗦就是一個人見老的徵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麼?我多麼盼望你快點兒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時我們才會在一起吧。那時我們都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你像個老頭兒,而我像個老太太。我們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我們就還能說話。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堅硬的總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齒,而最柔軟的舌頭和嘴唇卻能存在到最後陪伴我們一生……

1966年秋季的一天,北京燈兒衚衕小學一年級新生尹小跳,在學校小操場參加了一次熱鬧而又雜亂的批判大會。

那是一次全校帥生參加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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