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幕

我們都同意先去通知夏瓏。

同時也要思考該怎麼讓他們逃出城外。既然王軍會在黎明時包圍勞茲本,多半已有騎兵或斥候在監視城外動靜。即使是黑夜,那麼多人走過平原照樣會立刻被發現。我們搭船過來時,繆里都因為平原上一點遮蔽物也沒有而不安了。

這麼一來,沒有海路以外的選項,於是請漢斯聯絡應該留在港口的約瑟夫。即使覺得約瑟夫不會拒絕,一時之間能否找到足夠船員還很難說。駕船是很辛苦的工作,船員上岸都是盡情飲酒作樂,只能祈禱約瑟夫的手下都懂得節制。

而我們要趁這段時間趕去通知夏瓏。

「要走嘍,大哥哥。不要被甩下去喔。」

「……只要抓著韁繩就行了嗎?」

大城人多,不能騎變成狼的繆里橫越城區,於是我們跟漢斯借了匹馬。覺得害怕,不是因為我技術不足以在黑夜的街上駕馬賓士。

而是繆里就坐在我抓韁繩的雙手之間。

「嗯。我跟它說不聽話就吃了它,應該只會聽我的命令。」

雖然繆里不能和森林野獸直接對話,但似乎能傳達大致上的意思。

馬被繆里抬頭瞪時的可憐哀鳴猶在耳邊。

繆里瞪過的馬,都會拚老命去跑吧。

「那走嘍!」

繆里在馬脖子上用力一拍,馬便載著我們奔入夜晚的勞茲本。

在紐希拉,現在夜晚才剛要開始吧。在這麼大的城,距離酒館打烊的時間還早得很。就連豪宅林立的地段,想騎馬吹夜風醒醒酒的有錢人也不少。

害怕狼牙的馬就這麼以驚人速度從他們的鼻尖掠過。

「繆里、繆里!太快——」

我的話在半空中飛散。一進人多的街,馬就毫不遲疑地跳過一隻在酒館晃來晃去撿殘渣的放養豬。在令人五髒髮冷的飄浮感後,是一陣重重的衝擊。騎著變成狼的繆里在城裡橫衝直撞,都遠不及現在恐怖。

而且在馬背上視線高人一等,要是摔出去肯定是誰都幫不了我。馬蹄踩踏鋪石的衝擊從屁股直衝腦門,讓人想保持姿勢都是奢望。我只能死命緊握韁繩,儘可能抓著馬不讓自己掉下去。

馬完全不理會我亂七八糟的操繩,純粹配合繆里拍脖子扯鬃毛,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飛馳。

街道沒白天那麼擁擠,但還是有不少醉漢跟行人,每次閃躲他們就甩得我腦汁都好像要從耳朵擠出來。從嚇軟腿的人身上跳過去時,我還向神祈禱了。

驚驚慌慌地突然間,我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一鼻子栽進繆里的後腦勺。

「嗯?大哥哥你還發獃,趕快下去啦。」

「~~……」

幸好鼻子沒事,只是抓韁繩的手緊張得僵掉,直到繆里又催才總算能下馬。

馬停在徵稅員公會會館前,堂皇的門口旁燒了篝火,照著牆上朝向街道的國徽旗。

但這些徵稅員,就要被國家捨棄了。

「希望……夏瓏小姐在這。」

我用力敲打一落地就差點軟掉的腳才總算站定。不先去有克拉克應該會在的孤兒院,是因為這邊離港口近,若夏瓏不在就直接去找約瑟夫。

「好像在喔。有海鳥在看我們,然後鑽進窗縫裡了。」

這裡不用看門狗,而是看門鳥啊。

「那就進去吧。」

才剛說完,頭上的窗戶就開了。

「臭雞!」

繆里無視周圍目光大叫,從窗口探出頭的夏瓏默默縮回去關上窗。我戳戳繆里的腦袋後不久,門開了。

「什麼事?」

夏瓏右手抓著一把帶鞘的劍出現。應該不是繆里叫她雞而來砍她,而是從神情察覺可能需要劍吧。

該怎麼開口的想法只有一瞬之間。

「國王派兵過來了。」

這隻有兩個可能原因。

一個是王國與教會開戰了,而另一個——

「要來抓徵稅員。」

夏瓏的眼睜大又閉上,表情綳得彷彿會嘎吱作響,不久恢複平淡。

「國王要把你們當作壞人。」

「只和教會開戰不需要這樣,主要是害怕第二王子作亂吧。」

她立刻就導出這樣的結論。從整個狀況關係圖來看,夏瓏等徵稅員有受第二王子之命刻意搧動雙方對立之虞,夏瓏也有此自覺吧。

「我們受海蘭殿下之命來救你們。現在我們應該有船可以載你們走。」

船的部分只是樂觀的推測,但就算要跟漢斯借錢,我也得幫他們弄到船。

夏瓏緩緩收回投向天空的視線,對著我說:

「救我們?為什麼?」

夏瓏的問題使我退卻,不是因為我不懂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徵稅員自幼遭棄,經過長年努力才終於獲得徵稅權這項武器,以及和父親對話的機會。可是大教堂閉門不開,以滿是欺瞞的應對企圖敷衍。結果賜予徵稅員權力的國王親自拆了梯子,要把他們踢進地獄。

我無法想像三番兩次遭權勢翻攪的他們有多懊惱。

但我還是要這麼說。

「夏瓏小姐,快逃吧。」

「你要我扼殺自己的靈魂,像行屍走肉一樣苟活嗎?」

即使是意料中的回答,在夏瓏眼前我還是說不下去。

她眼裡不是仇恨之火。

而是對世上一切再也不抱任何希望的眼。

「我們就是這種命,嫌麻煩就被丟棄。聚集在這裡的人,連好好跟自己命運戰一場的機會都沒有。」

夏瓏背後的木窗和門都開了細縫,徵稅員們擠在縫邊向外窺視。那不是出於好奇,而是在守望他們敬重的同伴。

串連他們的不是金錢那種脆弱的東西。

「可是夏瓏小姐——」

能擠出答覆,是因為能輕易預測夏瓏接下來會怎麼說。

「不逃又能怎麼樣?就算最後一次拿起劍殺進大教堂,又能改變什麼?」

那之後就只有被王軍包圍,當暴徒逮捕,等待判刑一途。

在這個小孩偷麵包都可能被砍掉一隻手的世界裡,夏瓏他們此舉的後果再怎麼樣都不樂觀。

「什麼都不會改變。」

夏瓏說道:

「但是砍掉他們的腦袋,我們心裡會好過一點。」

就在她扭曲的笑容使我發毛時。

「哈啾!」

我往突兀的噴嚏聲看,結果被繆里推開而踉蹌。

繆里在夏瓏面前擦著鼻子說:

「想說什麼快點說啦。就算哥哥以後被後悔折磨,安慰他也是我的工作,你不要再演那種爛戲了啦。」

繆里的話嚇了我一大跳,緊張地往夏瓏看。

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露出了在孤兒院孩子面前也有過的柔和表情。

「徵稅員不是全部都能揮劍,我們還有孤兒。只有我們也好,如果不用劍表達我們的憤憾,我們一定會再也無法相信明天。」

「可是現在不搞假動作也能全部坐船逃走吧?約瑟夫叔叔的船又大又快喔?」

假動作一詞讓我睜大了眼。原來他們是打算假裝攻入大教堂以吸引軍隊注意,讓其他人趁機逃跑。表現出滿心怨恨的樣子,也是向我表示不可能說服她的意思。

夏瓏始終都很冷靜。

「不行的。」

冰冷的語氣中沒有一絲迷惘。

「那艘船是商船吧?就算用槳劃,那種又圓又胖的船也快不到哪去。」

相對地,軍隊用的是像梭子魚一樣又直又細的船,且左右各有一大排長槳。在北方群島海域逃跑那時,也是被那種船轉眼追上,衝撞船腹。

「而且船還要載不少人。需要有人引開他們的注意,同時減少重量才行。」

夏瓏將帶鞘的劍往地上一頂。

表示堅決不退。

決心對抗大教堂時,他們就料到八成會有這一天吧。

我看著夏瓏鎮靜的臉,注意到一件事。

不是那樣。

夏瓏的表情還有另一個意思。

「夏瓏小姐。」

我不禁哀求似的喚她的名。

「請你不要對明天放棄希望。」

察言觀色能力一流的繆里都傻住了。

因為有如盛夏艷陽的她想像不到這種事吧。

「……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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