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繆裡面面相覷,安撫掩面痛哭的主教。等他終於鎮定,便開始零零落落地說明狀況,內容令人一時難以置信。
「我叫哈勃,根本就不是什麼主教。我原在大教堂作主的土地放羊,只是普通的牧羊人。」
我聽得不禁屏息。
「我和主教大人長得很像,所以他常找我頂替他。像前晚酒喝多了的禮拜,儀式性的典禮之類,只要是我穿主教的衣服站在那裡就好的場合,幾乎是由我代理。」
倘若眼發顏色和身材都相仿,再蓄點鬍子,外觀的確可能難以辨識。在不得不開口的時候,主教這地位的人說的話幾乎都是那幾句。只要長得像,或許誰也不會懷疑。
「最後,連這麼重大的事都被推到我身上……我真的已經受不了了……」
我想我發現為何主教留在這裡,不返回鎮上住所。
不是主教本人,就算外觀酷似也的確進不了家門。
這就能解釋他昨天對伊蕾妮雅的暴行。
「那麼,主教究竟人在哪裡?」
仍掩著面的哈勃搖搖頭。
「他說要去找教宗告狀就再也沒見到他,只有偶爾寄些信回來。」
我可沒好心到會相信主教能會見教宗。多半只是想找個替死鬼,自己躲起來逍遙。
「我知道這樣做不對,可是我走了以後,就沒人照顧這裡了。況且要是大家知道主教早就跑了,這座教堂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我是看靠我一個說謊就能解決這一切,才繼續扮下去……」
主教選哈勃作替身或許不是只因為長相,也是因為他這份老實吧。
而且他原本是牧羊人,地位極為弱小,沒有更好的選擇。
「不知幸或不幸,這一年來倒是過得還可以。鎮上沒人會上教堂,和教堂有契約的商行也會定期送食物來,可是情況急轉而下……」
原因出在阿蒂夫吧。王國與教會的對立,從膠著狀態往新局面變動。其漩渦以各種無從計算的緣由,捲入了無數想不到的人,且不斷擴大。
「就只是這一個月的事。平常送食物來的商人,每次都會說些很可怕的話。例如教會的權勢就快被連根拔起,要用異端之名把貪財的肥豬送上火刑台;神的代理人黎明樞機會來到這裡,把這些變成現實等等。」
哈勃蜷著身體這麼說。商人說這些惡毒的話,和追打跌落王位的王是一樣的吧。接著,他繼續說:
「雖然商人應該不是真心想殺我,可是……我究竟會不會被燒死呢?」
一見到他這時的表情,我就明白哈勃為何迎我進門了。無論未來會有何種下場,他都無法再忍受這種前途迷茫的狀況。
我的視線從深深垂下頭的哈勃移向牆上壁毯。畫中天使各個神情肅穆,圍繞滿桌佳肴。有能力撒個謊騙人是一回事,長期矇騙下去又是另一回事。
我是可以指責哈勃的不是,但我想那不是明智之舉。
而且冷靜想想,哈勃也有可能在說謊,或是主教想演一場瞞天大戲。繆里的母親賢狼赫蘿,擁有能輕易看穿人言真偽的特長,不過繆里人生經歷尚淺,不夠可靠。
更重要的是,繆里正用「這個人好可憐喔」的眼神看著我。
那麼最好的選擇是什麼呢?
修習神學的我,談理論道是輕而易舉。回答針尖上能容納幾個天使跳舞這種問題,我拿手得很。
「我是這麼想的。」
哈勃抬起頭,繆里也擔心地看來。
「您是什麼人,都逃不過神的眼睛。您可能是牧羊人哈勃,也可能不是。」
「我──」
在哈勃解釋之前,我出手制止他。
「所以,我們直接談稅的事。」
聽我突然轉折,哈勃睜圓了眼。
「我是因為無法容忍教會惡習,想替世間找回信仰的正確形式才離鄉遠遊,一點也不希望教會從此消失。教會絕對有存在的必要。可是在羊毛這件事上,教會明顯是太過分了,非得要他們彌補過錯不可。」
前言說完,我道出正題。
「若您是演技高超的主教大人,應該知道在這時賦稅,表示對過去積惡的懺悔,能給人們留下好印象。若您真的是牧羊人哈勃,硬是被主教留在這裡,那麼只要您代替主教賦稅,人們就會認為您是站在他們那邊,而不是主教的手下吧。然後最重要的是……」
我乾咳一聲,再道:
「無論何者,人們都會知道教會想藉由賦稅來彌補過錯,我想屆時大家也願意替教會說幾句話。」
有我的仲介和海蘭背書,相信城鎮與教會的關係不會繼續惡化。
作主教裝扮的壯年憔悴男子呆然看了我一會兒,最後半信半疑地點點頭。
不久,他似乎終於明白我的意思,眼神恢複神采。
「可、可是,還有個問題。」
「問題?」
「對,教堂里沒有錢能付了。主教大人離開教堂的時候,把金庫都搬空了。」
的確是很可能有這種事。
即使眼前這位就是主教,也應該藏起來了吧。
不過沒錢,並不代表真的無法支付才對。
「只要還有與大教堂有歷史淵源的聖物,人們就會願意繼續捐獻香油錢。」
「聖、聖物?請問……這是……」
「就算沒錢,只要有能換錢的東西就行了。」
例如掛在牆上的壁毯,或各種傢具擺設。就算主教逃跑時帶得再多,也不太可能一口氣搬走全部家當。
「可是我不曉得這裡的東西值多少錢啊。」
對於哈勃這個問題,我的答覆是:
「等在外頭的是個商人。如果您不相信她估的價,我會負責為您介紹一個信得過的商人。」
哈勃沒有立刻答應,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主教呢,還是認為自己只是個牧羊人,沒權力下這種判斷呢。
無論如何,他已經知道不是滿嘴不管不知道就能矇混過關了吧,不然他就不會請我進門了。
他吐出屏住的氣,說道:
「那就麻煩您了。」
「謹從天意。」
這麼回答後,我便離席站起。
我雖不敢說自己的判斷完全合乎信仰規範,但我認為這部分就是我能力的最大所及。畢竟哈勃若真的接下了主教的燙手山芋,那麼闡明狀況說不定會把他壓垮。
在北方島嶼地區,我目睹執行正義不一定會帶來正義的結果。
在我這麼想著,走過陰暗走廊的途中,哈勃赫然止步轉頭。
「那個,能先問您一件事嗎?」
他的側臉有種精悍之氣,的確有牧羊人的感覺。
「那個年輕女商人真的能信嗎?」
沒有垂死掙扎的感覺,眉間有真切的感情。
「她是羊毛經銷商,聽說作生意很實在,以前見過嗎?」
假如他是假的牧羊人,或許能窺見些許驚慌,可是哈勃卻平靜地搖了頭。
「不,沒見過。我平常很少到鎮上來,只知道用這雙手養羊剃羊毛而已。」
或許真是如此吧。
「既然羊毛經銷商能標下徵稅權,表示她也很優秀吧。」
哈勃嘆一口氣,露出近似死心的表情。
「您可能已經聽那個商人說過了。昨天她來到這間教堂,而我對她很不客氣。」
的確是臭罵了一頓,轟她出門。
「不過我要先告訴您,那不是沒有原因。」
「怎麼說?」
「昨天她來的時候,是裝成外地信徒的樣子,我一不小心就請她進來,還為她祈禱身體健康、生意興隆、旅途平安什麼的。」
所以才會從正門趕她走,而不是後門吧。
「所謂花言巧語,指的就是那樣吧。」
哈勃這麼說之後,表示他變得很害怕伊蕾妮雅。
「我連她是什麼時候提到徵稅的事都想不起來。那是我分外的事,要是她一開始就談這件事,我早就攆她走了。可是不知不覺地,說話的主導權完全被她抓走,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我單純是害怕才動了粗,怕她其實不是人。」
優秀商人善於看穿人的心思,攻破心防。沒接觸過的人突然中了對方的話術,以為是魔法也不奇怪。
「請別當我是在報復才這麼說。我是在大教堂的土地放羊的人,領的是教會的糧餉,可是每天都覺得教會有很多我無法接受的地方,也曾想過教會應該要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