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幕

「大哥哥!快起來!」

繆里喊醒了我。

我迷糊地左顧右盼,發現自己還在船艙里,四周黑壓壓地一片。

是靠港了嗎。除非有緊急需求,不太可能會在夜間出航才對。猜到一半,我感到整個人漂浮起來,有如船摔進了坑洞。

緊接著是一次沉重的衝擊,地板一反前態急速上升。

「找地方抓好!」

船艙里到處是大呼小叫,而船又落入深坑。地板大幅傾斜,堆放的木箱和麻袋捆一起滾過來。儘管大多都是空的,直接撞上了還是有可能受重傷。

真正使我站不穩的不是搖晃,而是不知發生何事的恐慌。我下意識抱緊繆里的肩,尋找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們在船艙里簡直是瓮中之鱉,只能往上跑。

在猛烈搖晃的黑暗中,我好不容易摸到梯子邊,讓繆里先上去。

這個山裡長大的野丫頭隨即穩穩地爬出去,成天看書的我還得請她拉一把。結果一鑽出甲板,狂暴的風雨就從旁砸在我臉上。

「再綁緊一點!」

「再一個過去抓舵!死也不能放手!要是跑到西邊去,就要一路被衝上外海了!」

甲板上有如地獄。

雨勢大得宛如船隻誤闖瀑布底下,天空布滿煤炭般的黑雲。閃電一陣陣地照亮黑暗的世界,清楚映出詭異的漫天雲褶。

我看得目瞪口呆時,有個緊抱著船桁的人對我奮力大喊。

可是喊聲遭雷鳴掩蓋,完全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緊接著,一道猛浪越過護欄直撲而來。

洗刷甲板退去的浪,以強得我以為腳會折斷的力道掃飛我的腳。有如岩堆的水團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抱著繆里滑到另一邊護欄。

背後猛力一撞,隨後全身又浸淫在飄浮感之中,瀑布由腳往頭流瀉,最後臉冷不防撞在地板上。

我咳得七葷八素,完全分不清現在是什麼狀況。

這時有人在我耳邊大喊:

「大哥哥!站起來!」

繆里的聲音使我睜開眼睛,只見渾身濕透的繆里兩手緊抓著我的右手。

「抓住纜繩!」

繆里隨他人的呼喊連忙四處張望,而我立刻動作,伸手抓取就在身旁的纜繩。同時拉回繆里所抓的右手,用腋下和胸部盡一切力量抱緊那細瘦的身軀。

隨後船頭往下一掉,咸澀的激流刷過全身,我連覺得冷的餘力也沒有。就連眩目電光挾帶的雷鳴,也被打上甲板的浪濤聲抹消。

到這一刻,我總算了解這艘船是處於什麼狀況。

船誤入暴風雨之中,如落葉般隨波逐流。

「沒事吧?」

我對懷裡的淋濕小貓問一聲,而她儘管咳個不停也仍點了頭。

「大哥哥,你不要……又掉進海里喔!我不想再跳下去了!」

那貧嘴的話使我莞爾一笑,輕吻她被海水衝過的飽滿額頭。

「寇爾先生!繆里小姐!你們還好嗎!」

這時有個人大喊著,在漂來晃去的船上健步如飛地跑過來。

那是身材圓胖如酒桶,德堡商行的商人約瑟夫。

「上天保佑。」

話聲剛斷,約瑟夫要保護我們不受下一波海浪侵襲般掩住我們,待水退去後說:

「這裡很危險!兩位請快點下去!」

然而船員們全都九死一生地拚了老命堅守航線。

當我想問有沒有任何事我幫得上忙時──

「快點下去,和小夥計一起把灌進船艙的水撈出去!然後把壓船酒桶里的水倒掉,找繩子幾個一堆地緊緊捆在一起!這樣萬一船底破了,也能提供一點浮力!要是真的不行了,就抓著浮桶求神垂憐吧!」

運氣不錯,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我們要想辦法不讓船漂到外海去!等下一次海浪過去就趕快跑下去!」

船向下一沉,閃電照出遠在頭上,好比崖頭的波頂稜線。

轉眼間,船又往上一升。還以為會被拋上天時,甲板又被狠狠刷過一次。

「趁現在快走!」

我臉也不擦地抱緊繆里的手走過甲板。

一扶住船艙口,她就輕巧跳進去,連梯子都省了。

我當然模仿不來,下梯子到一半就被海水迎頭澆灌,最後腳底打滑,摔個四腳朝天。

「大哥哥少了我就真的不行耶!」

繆里的嘲笑其實一點也沒錯。因為有繆里陪伴我,我才能走到這一步。我拉她的手爬起來,照約瑟夫的話去做。

船每次傾斜,貨物就成了不聽話的狂牛。雖然常有人笑我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不過我在溫泉旅館其實做了不少粗活。我用力踏定雙腳擋住酒桶,繆里就用咬的拔下木栓。再來只要讓酒桶任海波翻動,裡頭的水自然會流掉吧。

這段時間,我繼續在滿艙打滾的貨物中找出空酒桶並使儘力氣按住,用繆里找來的繩子三個綁在一起。

一旁,小夥計和其他乘客將裝滿的水桶從更下層船艙接力往上送,從船壁窗口倒出去。儘管灌進來的看似遠比倒的多,也不能坐以待斃,誰都沒有怨言。

綁完酒桶,我也加入倒水行列。水桶看來很輕,但我很快就發現那是天大的誤會。要在搖得人仰馬翻的船里將重得像裝滿鉛塊的水桶交給身旁的小夥計,還得盡量不讓水灑出來,我怎麼也做不好。失敗四次以後,我被趕到船底下泡在及膝海水裡撈水。

然而個子高,以前又經常在旅館浴池裡放水的我,說不定比較適合這個位置。我就這麼一次又一次地接過上頭送來的水桶,打滿水送上去。不時的電光,替我照出接水桶的人就是繆里。

她接過裝滿的水桶又送空桶下來,與我節奏完全契合,一次也沒耽擱。雖然海水仍不斷灌進船底,腳下木板另一邊就是死亡的國度,我卻一點也不害怕。

不知撈了多久,撈到腦袋無法思考,只有手仍機械式地動作。突然間,我往下擺的木桶撞上地板,把我震回了神,才發現水不知不覺已經退了。

船還是很搖,但不像先前那樣天旋地轉。看來暴風雨不分山海,都是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似乎已經熬過最危險的時候了。

一這麼想,船稍微一搖就把我晃倒,當場癱坐。

手掌手臂都充血發脹,光是爬到梯子邊就費了好大的勁。

這時有人爬下來,往我頭上蓋了塊濕答答的毛皮。從毛的長度,我馬上就認出那是什麼。

「大哥哥,還好嗎?」

繆里跳過我頭頂來到船底,用力抖身甩掉尾巴的水。

僅僅見到這模樣,我幾乎榨光的力氣又回來了。

「我……還好。重要的是……」

我伸出以為再也動不了的手,抓住繆里伸來的手。

「你沒事就好。」

面對笑嘻嘻的繆里,我拚命擠出一點身為兄長的尊嚴,咬牙站起。

「走,回上面來吧。待在這裡會感冒。」

雖然船底的水淺得撈不起來,但總歸是冰冷的海水。坐在水裡,不一會兒就會全身發冷。等繆里耳朵尾巴收好,我借她的手軟趴趴地爬上梯子,返回船艙。

刺眼的夕陽光射入艙中,令人好氣又好笑。

累癱了的小夥計和乘客像打撈上岸的魚,到處東倒西歪。約瑟夫像船長似的一面跨過他們,一面折手指清點人數。一發現我,就笑容滿面地恭賀平安。看樣子,沒有任何人因為這場暴風雨跌進海里。

暴風雨使航道大幅偏離預定,不過他說附近就有港口可以停靠。

「真是多災多難。」

我倚著牆這麼說,並脫鞋倒水,從衣服擰出的水也嘩啦啦流了一地。坐在身旁的繆里一頭濕發被夕陽照得發亮,露齒而笑地回答:

「這不是災難,是大冒險。」

只要是這少女所到之處,再怎麼不可理喻的環境都會變成目眩神迷的冒險舞台。

那太陽般的耀眼光輝使我眯起眼,紓解最後的緊張。

「我睡一下。」

「嗯。」

繆里拿我擰乾的外套當被子,理所當然地蓋住我和她自己。還撥去沾在我臉頰上的頭髮,毫不害臊地親一下。

擺明趁我沒力閃躲時占我便宜。

「晚安嘍,大哥哥。」

即使心裡埋怨,我仍拉寬外套,讓繆里多蓋一點,然後敞身入睡。

結果,我們的航道似乎往西偏了很多,來到名叫迪薩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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