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幕

旭日東升,教堂吊鐘高聲鳴響。

那是宣告市場開工,今日正式開始的信號。

當然,勤勞的工匠或商人早在那之前就開始活動,不過在鐘響前都壓低了聲響。等鍾一敲,就不必再躡手躡腳了。縱然是嚴冬也大開木窗,昨晚喝得宿醉的貴族家老么也會被攆下床。

待傳遍全鎮的鐘聲殘響也消散無息,默讀中的我闔上聖經,大口吸氣。

「繆里!」

一叫人,床上那團被子抗議似的晃了晃。原以為要起床了,結果再也沒動靜。

我嘆口氣離開椅子,把同房貪睡蟲蓋到頭上的被子整個扯下。

「嗚嗚……」

被滿窗傾注的朝陽一照,銀色毛球縮得更小了。那年輕女孩擁有彷佛灰里摻了銀粉的奇妙發色,懷裡還抱著看起來很溫暖的同色毛皮。

在告別照顧我整整十年的溫泉旅館,離開溫泉鄉紐希拉下山旅行那天躲進行李跟來的繆里打了個哆嗦,嫌朝陽刺眼般抱住了頭。這樣的畫面,我在紐希拉的溫泉旅館也不知見了多少次。

「……好冷喔……」

繆里整張臉貼在床上,縫隙間傳來怨恨的聲音。包著頭的手臂縫隙間,還能窺見彷若毛帽的獸耳。

「起來吃完早餐以後就會暖和了。」

「……」

繆里抗議似的沉默片刻,突然間,有道細小的「咕嚕~」在房中響起。看來是她的身體對「早餐」一詞徑自起了反應。我從繆里還是嬰兒起就在照顧她,自然懂得怎麼應付。於是清咳一聲,折著被子說:

「黑麥麵包先放在爐子上烤香。」

「……」

隱約露出繆裏手臂縫隙的獸耳抽了兩下。

「同時磨點岩鹽,灑在滿滿都是黃色油脂的培根上,加洋蔥一起炒。加個一、兩片昨晚用剩的大蒜應該也不錯。」

她懷裡的尾巴開始顫動,蜷縮的身體也扭來扭去。

「等到蒜香四溢,培根也流出香濃的油,再打一顆新鮮的蛋。滋滋滋……」

有吞口水的聲音。

「稍微把蛋攪一攪,用肥滋滋的培根抹一抹,然後在蛋黃熟透之前離火,放在烤好的麵包上。最後對準略帶酸苦,吸滿蛋汁和咸香油脂的黑麥麵包……大咬一口。」

「唔唔~!」

繆里放棄抵抗,敞開蜷縮的身子跳了起來。

「大哥哥你很壞耶!明明不會有那種早餐還那樣說!」

「光是有早餐吃就夠享受了。還有昨晚剩的香腸能吃吧。」

我放下折好的被子,見到繆里被回籠覺的誘惑纏身,不過意識似乎早已飄到早餐上。她臭著臉溜下床鋪,打個大噴嚏。

「好了,頭髮梳一梳,衣服穿好。」

「哈啾!……窣窣。很麻煩耶,我想在這裡吃早餐……」

「這裡不是溫泉旅館,我們也不是住客。自己去廚房拿早餐。」

聽我冷冷地這麼說,繆里很不甘願地噘著小嘴換衣服。即使我從嬰兒就開始照顧她,就像親妹妹一樣,可是她年紀也不小了。更衣時,我自然得背對她。

「好了吧大哥哥,我換好了!」

聽繆里不耐地這麼說,我轉頭查看。

她穿上了兔皮披肩、熊皮纏腰和切到大腿根的短褲,腿上套著強調肢體曲線的亞麻布襪。

這裝扮在人擠人的港都也十分醒目。

而且她身上還有更顯眼的東西,我便輕聲提醒。

「耳朵和尾巴。」

繆里跟著一摸,人不該有的耳朵和尾巴就消失了。它們絕非裝飾,都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因為她母親不是人,是寄宿於麥子中的狼之化身,才會有那種被世人稱作惡魔附身者的特徵。

但儘管繆里的確是個調皮搗蛋的超級野丫頭,我仍能斷定她不是會被神詛咒的人物。而且繆里能憑意願隱藏耳朵和尾巴,只有在生氣或驚訝等情緒大幅波動時才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雖有點傷腦筋,在人類社會生活倒也不會太辛苦。

「這樣可以嗎?」

我聳聳肩,繆里也模仿我的動作。

「啊~好餓喔~頭髮晚一點再梳……」

兩隻小手按著肚子,眉毛垂成八字。假如尾巴還露在外面,一定是無力下垂。正等著繆里從我面前經過,離開房間時,她卻突然用力拉扯我的袖子。

「嗯?做、做什麼?」

我被她拉得差點跌倒,只見她白著眼轉過來說:

「還問?這次換我了吧?」

「……換你?」

還沒弄懂是什麼事,繆里就一把摟住我的手臂。從肩膀下方抬起的那張臉,是張晴空萬里的笑臉。

「這是比賽,當然要公平呀。獨佔就太奸詐了。」

繆里笑得天真無邪,而我壓根兒聽不懂。

比賽?獨佔?

我死命地想串起這些詞,繆里卻自顧自地與我十指交扣。

遺傳自母親的泛紅琥珀色眼眸,發出準備就緒的光芒。

「你忘啦?神跟我的比賽呀。比大哥哥比較喜歡我還是神嘛。」

「……」

繆里年方十二歲上下,笑容中仍留有滿滿的稚氣。

當自己妹妹,從嬰兒就照顧到現在的繆里,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把我當異性看待。而我居然到昨天才知道。

她沒事就說喜歡我,我當然知道她對我有好感,我也從未懷疑我倆之間的感情。可是,若是那方面的喜歡,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更何況我是立志投身聖職的人,曾立禁慾之誓。在這樣的條件下,我無法接受她的愛,也當面對她這麼說過了。

繆里是個伶俐的女孩,完全明白我拒絕的道理,也知道縱情耍賴一點用也沒有。問題是她腦袋實在太鬼靈精,又只要認為正確,就會義無反顧地直衝到底。

「大哥哥跟我沒有血緣關係,相愛不會有問題,所以只要讓大哥哥喜歡我勝過神就好了吧?」

居然毫不害臊地對我說這種話。即使遭我拒絕,她也沒有一點沮喪或不知該怎麼拿捏距離的尷尬。每晚都照常鑽進我被子,有機會就偷抱我;要是我不小心碰到她,她就樂得耳朵尾巴都跑出來猛搖。一副是表白之後再無顧忌的樣子,攻勢比還在紐希拉時更猛烈,用全身表現她對我的愛,使勁全力正面對決。

在熱度好比盛夏烈陽的愛意麵前,聖職人員的禁慾之誓的防禦力簡直像一小片樹蔭那樣可憐。更慘的是,繆里還打算直接把樹給砍了。繆里用父親遺傳的好頭腦把聖經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做出一個結論。

那就是,聖經雖明言聖職人員不能屈於肉慾,卻沒有禁止俗人愛上聖職人員。意思就是對聖職人員出手也沒問題。而且大哥哥只是立誓禁慾,根本還不是聖職人員!

面對那一連串歪理,我一句話也辯駁不了。

因為就道理而言,她說得的確沒錯。

「來來來,我們去吃早餐吧?與其陪祈禱再多也半個字都聽不進去的神,陪我絕對是比較好玩啦!」

雖然她信心十足地這麼說的模樣完全像個不信教的人,但事實上也是那樣沒錯,令人頭疼。我側眼垂視繆里的笑容,無力地說:

「在不聽我說話這份上,你們是平分秋色吧?」

「那既然我碰得到你,所以是我贏嘍?」

繆里才收起來的尾巴晃來晃去,也不顧獸耳會折彎,把頭往我臂彎里擠。

誠可謂是沒有絲毫媚色的童稚之戀。

然而,我還記得這幾天下來,她日以繼夜照顧過勞病倒的我的模樣。意識恍惚中,我不時見到她祈禱般的神情,那怎麼也不像演戲。甚至讓我覺得現在這些誇張的笑容和猛攻,都是當時為我擔心而造成的反彈。一這麼想,就讓我實在對她冷淡不起來。

「好嘛,大哥哥?」

「……知道了啦。」

我不堪其擾,嘆著氣答應了。

「可是。」

語氣一變,繆里就機靈地放開擁抱我手臂的手。她很清楚我怎樣才會動怒,而我也認為她不會真的惹我生氣。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確是個十分聰明的女孩。

「耳朵和尾巴又跑出來了。」

「啊。」

繆里趕緊摸頭收起耳朵,拍拍屁股藏起尾巴。

這時我走到門邊,手搭在握把上。

「還有一件事。」

一邊開門,一邊對小跑步過來的繆里說:

「不可以吃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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