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

啟程的日子,是個冬季難得的艷陽天。天藍得宛如有種吸力,反映陽光的積雪亮得眼睛都疼了。位處北境的溫泉鄉紐希拉,在冬天很少有這麼晴朗的日子,以啟程日來說簡直是美夢成真,但這反倒讓我擔心自己會不會在這裡就用光了運氣。

不過低頭所見的厚重旅行風衣,十足是遠行中的聖職人員裝扮。我便厚起臉皮,當這天氣肯定是上天在祝福我的前程。

紐希拉村有河流過,設了碼頭。在季節交接的日子,碼頭邊總滿是正想來或正要走的溫泉客,而今天只停了一艘貨船。正在上貨的船夫是個胖得令人擔心會不會把船弄沉的中年鬍子男,然而他的動作卻出奇地輕快,兩三下就完工了。

「馬上就能出航嘍!」

他往我這裡喊,我也揮手答應,接著大吸口氣背起肩背包。會這麼重,是因為裡頭裝滿了眾人給我的援助。

「寇爾,東西都帶了嗎?」

我往喚我名字的人轉頭。這位不安地反覆檢視我行李的人,是照顧了我十多年的溫泉旅館老闆──克拉福.羅倫斯。

「盤纏、地圖、糧食、禦寒用品、藥草、短劍、火種那些都帶齊了吧?」

曾為知名旅行商人的羅倫斯分毫也不敢鬆懈地檢查,比我自己還要仔細,最後都交給他來處理了。

「先生,沒必要檢查成那樣啦。再說已經沒地方放了呢。」

候在羅倫斯身旁的女性無奈地笑著這麼說。她是漢娜,掌管羅倫斯所經營的「狼與辛香料亭」廚房大小事。

「啊,也對。呃,可是……」

「您放心,羅倫斯先生。以前我可是只帶兩條魚乾和幾個快磨平的銅幣就離家了呢。」

遇見羅倫斯那時,我還只是個不知有沒有滿十歲的孩子。美其名是個周遊大學城求學的流浪學生,實際上過的卻是形同乞丐的漂泊生活。當我不知何去何從、盤纏用盡,在無依無靠的異國土地為明天發愁時,很幸運地,他對我伸出了援手。

一轉眼,那已經是十年──不,說不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常自問相比於當時是否有所成長,但答案總是問號。眼前的羅倫斯看起來依然年輕,和當時沒什麼變,讓我誤以為自己還是那個懵懂少年的錯覺。

不過這雙抓著肩背包背帶的手,在旅館的粗重工作訓練下強壯了不少。孩提時瘦小的身軀已經長得很高,原本近銀色的頭髮也逐漸轉為金色。

無論好壞,時間似乎都確實在我身上產生了作用。

「這個,也是啦,沒錯……而且,你現在也是個任何聖職人員都會留意的年輕學者了。除了自豪之外,你經常念書到深夜的求學態度也是我的榜樣呢。」

「先生,愛念書是件好事,但要是像寇爾先生那樣念,我就得花力氣弄一堆洋蔥、大蒜起來放了。還是別折騰我了吧。」

心裡一下為羅倫斯的讚許難為情,一下為漢娜的話尷尬。

我總是在白天工作結束後才開始念書。抄寫或誦讀神學書籍,基本上是一場與睡魔的戰鬥,我總得啃點生洋蔥或大蒜提神,害漢娜時常為了食材不夠用而對我發火。

「哎呀,一轉眼就十多年啦。謝謝你替我分擔了那麼多工作。要是沒有你,這間溫泉旅館也不會有今天,真是多虧你了。」

羅倫斯展開雙手,像父親似的用力擁抱我。假如當初沒遇見他,我現在還不曉得會是什麼樣呢,該道謝的是我才對。

「我才該謝您呢……旺季還沒過就下山,真的很不好意思。」

「哪裡,我已經把你留在這間溫泉旅館夠久了。要是在南方闖出了名堂,記得替我們打個廣告喔。」

模範商人羅倫斯總是會這樣開玩笑,減輕別人心裡的負擔。

「還有就是……我們家那兩個女的都不來送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羅倫斯忽然沉下臉這麼說。

「赫蘿小姐她一星期前就跟我道別過了,因為她覺得自己來送行的話一定會想留住我。」

赫蘿是羅倫斯的妻子,有時像姊姊、有時像母親一樣照顧我。

「那倒是,她那個人真的可能讓你走不掉,這樣或許比較好吧。」

苦笑之後,羅倫斯吐出的是嘆息。

「繆里那孩子也讓你費了不少心呢。」

「沒什麼……」

原想否定,但我想起了這幾天她鬧出的大騷動,尤其是昨晚的事。

「好像真的是喔……她氣得一副想咬人的樣子,最後還真的咬下去了。」

「真受不了。」

羅倫斯不堪頭痛地扶額。繆里是羅倫斯與赫蘿的獨生女,沒事就嚷嚷著想離開這個邊境中的偏僻溫泉鄉闖蕩世界。

在這種時候提起自己就要下山遊歷,結果實在是可想而知。

「雖然繆里和赫蘿一樣倔強,但赫蘿好歹也是個大人,知道輕重緩急,而繆里卻還是個仲夏的太陽。」

即使將繆里當作心頭上的寶,那個調皮的野丫頭仍是羅倫斯的頭痛製造機。小時候,跑上山玩而弄得滿頭是血回家的事不曉得發生過多少次,幸好最近安分了很多。

可能是長大了自然就懂分寸吧,畢竟她也到了有人來提親也不奇怪的年紀。

「從早上就沒看見她,該不會是鬧脾氣,上山找熊哭訴了吧?」

想像有熊在窩裡被她咬住,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我也忍不住笑了。

「等我安頓下來,馬上就會寄信給您。到時候,大家再來找我玩吧。」

「那有什麼問題。只是可以的話,麻煩你盡量找個美食多的地方。要是一路上都要靠我自己討他們開心,我恐怕會累死。」

「一定一定。」

羅倫斯對笑著答話的我直直地伸出了右手。那動作並不屬於僱主,甚至不是十多年前收留我的恩人。

那是溫泉旅館老闆送客人離開之際的握手送別。

「路上保重。」

也許是發現我鼻子紅了吧,羅倫斯笑得更用力,手也握得更緊了。

「不要亂喝生水,東西也別亂吃喔。」

「漢娜小姐……您也保重。」

我拚命掩飾鼻音,也與她握手後重新背好肩背包。

「喂~可以走了沒!」

船夫似乎是好心給我們時間告別,看對話差不多了才出聲。

「我馬上過去!」

應聲後,我再次注視他們。上了這條船,我可能要過好幾年才能再見到他們,和這個四處蒸煙裊裊的紐希拉村。

看著看著,我的腳居然怎麼也不肯動了。這時,羅倫斯拍拍我的肩。

「好了,該走了。年輕人,向新世界出航吧!」

若說我無言以對,我就是在欺騙自己。

「別叫我年輕人了啦,我現在已經和您收留我那時同年了耶!」

於是我踏出第一步,緊接著補上第二步。自第三步起,已不需要特別注意。

回頭一看,羅倫斯背著手淡淡微笑,漢娜則是輕輕揮手。對這紐希拉村的不舍,以及想看看會不會見到繆里的念頭,使我的視線稍微投向遠處。以為她說不定會躲在哪棵樹後面嘟嘴,結果沒找到人。耍起倔的繆里,真的和她母親一個樣。我輕笑一聲,轉向碼頭。

「話都說完了嗎?」

「抱歉讓您久等了。」

「沒什麼,那在我這行是常有的事。不過有句話叫做『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有眷戀也不是什麼壞事。」

或許每天都在平靜的河面上擺渡,思慮自然就深了吧。

我對船夫深深頷首,從碼頭跳上船。

「今天就你一個客人,儘管在毛皮堆里睡吧。」

船夫邊解開系船索邊說。

毛皮堆一詞令我忽然想起以前聽說的故事。

故事是關於一個旅行商人。有天他來到一個村莊,想照常在自己的貨運馬車上過夜而鑽進毛皮堆里,結果發現裡面有個外表俏麗的少女,還要商人送她回故鄉。少女擁有在月光照耀下顯得閃耀動人的亞麻色長發,頭頂上長了人類不會有的大獸耳,腰際還有比遠勝於任何毛皮好幾階的美麗尾巴。她自稱賢狼,是寄宿村中麥田的豐收之神,也是活了數百年的狼之化身。商人接受了少女的請求,和他一同旅行。後來兩人甘苦與共、心意相通,最後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多麼美好的故事。

於是我忐忑地將手伸進毛皮堆探了探。沒問題,裡頭沒躲人。

船上除了毛皮,還到處堆放著塞滿了炭的麻袋和木桶等貨物。木桶里多半是煉炭時餾出的焦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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