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2、我,謝庫瑞

在我去貝列吉克賣東西的時候,宣禮樓區與黑貓區的女士們向我訂了紫色和紅色的被單布,所以,一大早我就把它們裝在了我的包里。我最近從葡萄牙商船那兒買來的綠色中國絲綢放在了一邊,把藍色的中國絲綢放了進去。由於今年的漫長冬季大雪不停,我把許多羊毛襪、厚羊毛腰帶和五顏六色的厚羊毛背心疊得漂漂亮亮的,放在了布包中央:只要一打開我的布包,就連最不想買東西的女人也會心動,就會喜歡上這些色彩繽紛的東西。接著,我把一些輕而昂貴的絲手帕、錢包和繡花洗澡巾放了進去,這些東西不是為了拿去賣,而是專門為那些找我去閑聊的太太們準備的。我拎起包袱,哎喲喂,這實在太重了,會壓斷我的背的。我放下布包,又打了開來。正當我瞪著裡面,想著該拿出哪些時,聽見有人敲門。奈辛去開了門,叫我。

原來是女奴哈莉葉,氣喘吁吁滿臉通紅,手裡拿著一封信。

「謝庫瑞小姐送來的。」她悄聲道。她是那麼地擔驚受怕,你會以為墜入愛河想要結婚的人是她。

我極為嚴肅地搶過信,警告這個白痴小心回家別被人發現,於是她便離開了。奈辛投給我一個詢問的眼神。我拿起那個比較大但又比較輕的包袱,每次出門送信時我都會帶上這個用來裝樣子的包。

「謝庫瑞,姨父大人的女兒,正陷入熱戀。」我說,「可憐的女孩,她顯然已經愛得發昏了。」

我咯咯笑著,跨出屋外,然而心中立刻漫起一股羞愧。說實話,我實在很想為她那不幸的生活掉眼淚,而不是嘲笑她的心旅歷程。她是多麼的美麗,黑眼睛的憂鬱女孩!

我飛快地大步走過我們猶太區的破爛房子,在清晨的寒冷中,這一區看起來更加地凄涼。過了很久,我望見那個老是盤踞在哈桑家巷子一角、審視著每一個過路人的瞎眼乞丐,放聲大喊:「賣布的!」

「肥巫婆,」他說,「你不用吼我也能從腳步聲中聽出是你。」

「你這個廢物瞎子,」我說,「韃靼倒霉鬼!像你這樣的瞎子是安拉不屑的禍害。希望安拉賜給你應有的懲罰。」

以前,這樣的對話不會激怒我。我不把它們當一回事。哈桑的父親打開了門,他是阿布哈茲人,一位高尚有禮的紳士。

「我們來瞧瞧,這次你給我們帶來了些什麼?」他說。

「你那個懶惰的兒子還在睡嗎?」

「他怎麼可能還在睡?他一直在盼著,等著你的消息呢。」

屋子裡暗極了,每次來,我都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一座墳墓。謝庫瑞從來不問他們在幹嘛,但我總是和她這麼說這個家,叫她一點兒也別考慮回到這座墳墓。很難想像可愛的謝庫瑞曾經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與她調皮搗蛋的兒子們一起住在這裡。屋裡散發著沉睡與死亡的氣息。我走進另一個房間,走進了更加黑暗的地方。

這裡伸手不見五指,我甚至還沒完全把信拿出來,哈桑就從黑暗中冒出來,一把從我手裡把信搶走了。像往常一樣,我讓他自己一個人讀信,以滿足他的好奇心。他很快就從信紙上抬起了頭。

「沒別的了嗎?」他說。他明知沒別的了。「只有短短一段。」他說,並讀道:

黑先生,你來我們家,一坐就是一整天。然而我卻聽說你還沒有為我父親的書動筆寫一行字。不完成我父親的那本書,就千萬別空抱任何希望。

手裡拿著信,他責備地瞪著我的眼睛,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喜歡這間屋子裡的寂靜。

「再也沒有半個字提到她已婚,或是她的丈夫會從戰場回來的事。」他說,「為什麼?」

「我哪知道為什麼?」我說,「寫信的又不是我。」

「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這一點。」他說,把信和十五枚銀幣一起給了我。

「有些男人錢賺得愈多反而愈小氣,但你不是這樣。」我說。

儘管有著陰沉的壞樣子,但這個男人身上依然有著魔鬼般聰明的一面,你去想想吧,為什麼謝庫瑞仍會接受他的信。

「謝庫瑞的父親在編什麼書?」

「你知道是什麼書!他們說所有的錢都是蘇丹陛下給的。」

「細密畫家為了那本書里的圖畫正自相殘殺。」他說,「是為了錢還是——真主責罰——因為那本書褻瀆了我們的信仰?他們說只要看一眼那些圖畫,就會立刻讓人瞎眼。」

他嘴裡這麼說,臉上卻帶著一抹微笑,我知道不該把他的話當真。就算那是一句當真的話,至少,我有沒有把它當真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哈桑和許多仰賴我為他們居中傳信的男人一樣,當他的自尊受傷時,就會小瞧我。我呢,則盡我的職責,裝出一副沮喪的樣子來讓他們高興。姑娘們則相反,當她們的自尊受傷時則會抱著我痛哭。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哈桑以為自己傷了我的自尊,想要安慰我,「快把信送去,我很想知道那個蠢蛋的回應。」

當下,我很想說:「黑沒有那麼蠢。」遇到這種情況,讓敵對的追求者互相吃醋可以替媒人艾斯特多賺很多錢。不過我怕他們可能會勃然大怒。

「街角不是有個韃靼乞丐嗎?」我說,「他太不要臉了。」

為了不再和瞎子糾纏,我從街的另一頭走,正巧經過一大早的雞市。為什麼穆斯林不吃雞頭和雞爪?因為他們很奇怪!我的祖母,願她安息,以前常說當他們剛從葡萄牙來到這裡時,雞爪便宜得不得了,他們就經常煮雞爪吃。

來到開麥爾阿拉勒,我看見一個女人騎在馬上,身邊跟著奴隸,像個男人似的直挺挺地坐著,驕傲得鼻子翹得老高,或許是某個帕夏的妻子或有錢人的女兒。嗨,如果謝庫瑞的父親沒有全身心地投入到書本中去,如果她的丈夫帶著戰利品從薩法維戰爭回來,她也能活得像那個高傲的女人。她比任何人都應該過這種日子。

轉入黑家的街道後,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我真的希望謝庫瑞嫁給這個男人嗎?我已經成功地讓謝庫瑞與哈桑保持聯繫,同時卻又讓他們離得遠遠的。但這個黑又如何呢?他在各方面似乎都是腳踏實地的人,除了對謝庫瑞的愛情之外。

「賣布的——」

我很喜歡替受寂寞所苦的戀人和找不到妻子或丈夫的人傳信,這種快樂拿任何東西來我都不換。就算知道會收到最壞的消息,在他們開始看信的一剎那,心裡都會因希望而發顫。

謝庫瑞在信中完全不提丈夫的歸來,並且為她的警告「別空抱任何希望」設置了一個條件,這當然使黑更有理由地充滿希望了。我滿心歡喜地看著他讀信。他高興得心神不寧,甚至有點驚懼。他退回房裡寫回信時,我,身為一個聰明的布販,解開了我那用來裝樣子的布包,從裡面拿出一個黑錢包,企圖推銷給黑那好奇心很強的女房東。

「這是上好的波斯絨布做的。」我說。

「我兒子就死在與波斯的戰爭中。」她說,「你送誰的信給黑?」

從她的臉上我可以看出,她正想盡各種辦法撮合英勇的黑與自己瘦巴巴的女兒,或者天曉得誰的女兒。「沒有誰。」我說,「他一個可憐的親戚重病,躺在巴依拉姆帕夏療養院里,需要錢。」

「噢,老天,」她說,語帶懷疑,「這不幸的人是誰?」

「你的兒子怎麼死在戰場上的?」我執拗地問。

我們充滿敵意地對視。她是孤零零的寡婦,生活一定過得很苦。如果你也像艾斯特一樣,成為布販兼信差,很快就會學到,只有財富、權力和傳說中不可思議的愛情故事才會激起人們的好奇。其他一切只不過是憂慮、別離、嫉妒、孤獨、敵意、眼淚、謠言和無止無盡的貧窮。所有這些都很相像,就和家裡擺設的這些物品一樣:一塊褪色的舊織錦地毯、擱在空烤盤上的一支勺子和一隻小銅鍋、倚在火爐邊的鉗子與煤灰箱、一大一小兩個破舊的柜子、一個立在那裡為了掩飾寡婦孤獨生活的包頭巾架,以及一把用來嚇跑小偷的舊劍。

黑高高興興地拿著錢包回來了。「買布的女人。」他說,刻意講給好奇心很強的女房東聽,「把這帶去給可憐的病人,要是有回信的話,我等著。今天一整天我都會在姨父大人家。」

實在沒必要玩這些遊戲,一個像黑這樣年輕勇敢的男人,得到了暗示,送出了手帕和信,為自己挑選一位姑娘,這實在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又或者,難道他真的在覬覦女房東的女兒嗎?有時候,我一點也不信任黑,害怕他在殘忍地欺騙謝庫瑞。不然為什麼一整天與謝庫瑞呆在同一座房子里,他卻沒辦法給她任何暗示?

一走到外頭,我便打開了錢包,裡頭有二十枚銀幣和一封信。我對信的內容好奇極了,幾乎是跑著去到哈桑家的。菜販在他們的店門口排出了包心菜、紅蘿蔔等蔬菜。儘管大棵的韭蔥在呼喚著我去把玩它們,我卻連摸都不想摸。

我轉進小巷,看見韃靼瞎子等在那裡準備再次騷擾我。「呸。」我朝他的方向吐口水,僅此而已。為什麼這刺骨的寒風不凍死這些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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