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我是一棵樹

我是一棵樹,而且我很寂寞,我在雨中哭泣。看在安拉的分上,聽聽我想說的話。喝點兒咖啡,不要犯困,睜大眼睛,就當我是精靈一樣,聽我給你們說說為什麼我會如此寂寞。

一、人們說我是被潦草地畫在一張表面未塗膠的粗紙上的,是為在說書大師身後能有一幅樹的圖畫掛著。的確如此。此刻,我身旁既沒有其他修長的樹,也沒有草原上的七葉草,沒有常用來比作撒旦和人的層層黑岩石形體,也沒有天空中捲曲的中國式雲朵。只有土地、天空、我和地平線。但我的故事比這要複雜得多。

二、身為一棵樹,我沒有必要非得成為書的一部分。然而,身為一棵樹的圖畫,我卻不是某本書中的一頁,這點讓我感到有些不安。既然我不是要在書中展示著什麼,那麼我就想到,我的圖畫被掛在牆上,而異教徒和邪教徒之類的人將會跪倒在我面前拜我。別讓埃爾祖魯姆教長的信徒們聽見,我偷偷地為這種念頭自豪,之後就被深深的恐懼和羞慚吞沒。

三、我的寂寞,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屬於哪個故事。本來我應該是某個故事的一部分,然而我卻像秋天的落葉一樣,從那裡飄落。讓我來講給你們聽:

四十年前,波斯王塔赫瑪斯普 ,這位奧斯曼帝國的大敵,也是全世界最喜歡繪畫藝術的君王,隨著年歲的衰老,失去了對美酒、音樂、詩歌,以及繪畫的熱愛;不僅如此,他還戒除了咖啡,結果他的腦袋自然也就停止了運轉。成天陰沉著臉,疑心越來越重,為了遠離奧斯曼軍隊,他甚至把帝國的首都從當時仍屬於波斯領土的大不里士,遷移到了加茲溫。晚年有一天,他被邪靈纏身,一陣精神錯亂中,他祈求真主的寬恕,發誓一輩子再也不碰酒、漂亮男孩和繪畫。這個事件明顯地證明,喪失了對咖啡的品味之後,這位偉大的君主同時也喪失了他的神智。 由於這個原因,許多天賦異稟的裝訂師、書法家、鍍金師與細密畫家們,二十年來曾在大不里士創造出世上最珍貴的經典著作,此時卻全部作鳥獸散般地分散到了其他城市。馬什哈德的總督易卜拉欣·米爾扎蘇丹,塔赫瑪斯普的侄兒及女婿 ,於是邀請到其中最優秀的幾位來到他管轄的城市,把他們安置在他的細密畫家工匠坊,要他們臨摹帖木兒統治時期赫拉特城最偉大詩人賈米 的七部敘事詩《七寶座》,並把它製作成一本有細密畫的精緻手抄本。對於這位聰明而可愛的侄兒,君王塔赫瑪斯普原本就是又愛又嫉妒,也後悔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當他聽說這本精緻手抄本的時候,妒火中燒,憤怒地免除了侄兒馬什哈德總督的職位,把他貶到卡因市;這樣還不夠,之後又把他貶到一個更小的城鎮薩卜澤瓦爾 。馬什哈德的書法家和插畫家於是流落到別的城市、別的國家,投靠到別的蘇丹和王子的手抄畫坊里去了。

然而,奇蹟般地,易卜拉欣·米爾扎蘇丹的精美書冊並沒有半途而廢。原來,他手下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圖書製作員。這個人騎著馬,大老遠跑到最優秀的鍍金大師居住的設拉子;然後他再帶著幾張書頁來到伊斯法罕 ,尋找最擅長書寫奈斯塔力克體書法的書法家;接著他翻山越嶺,一路來到布哈拉 ,請烏茲別克汗身邊最偉大的繪畫大師設計繪畫結構,請他們描繪人像;之後,他南下赫拉特,委託一位半盲的老畫師根據記憶畫出了蜿蜒扭曲的藤蔓和枝葉;在赫拉特,他拜訪另一位書法家,請他以金色的瑞卡體書法為圖畫中一扇門撰寫了門楣;最後,他再度出發往南到卡因,向易卜拉欣·米爾扎蘇丹展示自己長途跋涉六個月完成了一半的書頁,以此獲得了極大的讚賞。

依照這種速度,這本書顯然永遠也做不完,明白了這一點後他們僱用了韃靼快騎作為信差。除了準備讓大師繪畫和書寫的手稿書頁外,每一位快騎還攜帶一封信,詳細描述要求藝術家們所做的內容。就這樣,信差們帶著手稿書頁,穿越波斯、呼羅珊 、烏茲別克領土,以及索格底亞那 。信差的快馬疾馳加速了書本的製作。有時,在一個下雪的夜晚,第五十九頁和第一百六十二頁,會在一間屋外狼嗥聲依稀可聞的駝馬店相遇。兩位信差友善地交談後,會發現彼此正參與同一本書的製作,於是他們把各自的書頁從房裡拿出來。彼此討論手上這些書頁,努力分辨它們究竟屬於哪一個故事,又是故事的哪一部分。

我原本應該屬於這本現已完工了的手抄繪本中的一頁,然而很遺憾,一個寒冷的冬夜,運送我的那位韃靼快騎穿越一座崎嶇的高山時,被埋伏的盜賊突襲。他們先是痛打可憐的韃靼人一頓,然後這群無恥的盜賊將他洗劫一空,強姦並殘酷地殺害了他。因此我也無從知曉自己原本究竟屬於哪一頁。我請求你們看看我,告訴我:不知道我本來是不是準備在馬傑農喬裝成牧羊人去探視蕾莉的帳篷時,作為他的遮陰?還是本來準備隱沒在黑夜裡,象徵一個絕望而沒有信仰的人靈魂中的幽暗?我多麼希望自己能為一對逃離全世界、橫越大海、最後在一座鳥語花香的島嶼上得到安寧的情侶增添幸福的色彩!我多麼希望,當亞歷山大在征服印度的過程中,受到暑熱以至鼻血不止而身亡時,自己能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為其遮陰。或者,一位父親向兒子提供關於愛與生命的忠告時,我原本是用來象徵他的力量和智慧的?啊,究竟我原本是要為哪一個故事增添意義及典雅呢?

這群土匪殺死了信差,把我帶在身邊,魯莽地揣著我穿越無數山脈及城市,其中一個偶爾也明白我的價值,對我細心呵護,就好像他知道一張樹木的圖畫要比一棵真正的樹更加賞心悅目似的。然而由於他不知道我屬於哪一個故事,因而很快就厭倦了我。這個流氓揣著我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幸好他並沒有像我所害怕的人那樣,把我撕了亂丟,反而來到一家旅店,以一壺酒的價格把我賣給了一個細心的人。這位可憐的細心人,有時會在夜裡就著燭光看著我哭泣。沒多久,他就悲傷而亡,人們賣掉了他所有的物品。感謝說書大師買下了我,讓我大老遠地來到了伊斯坦布爾。如今,我萬分快樂,今晚能夠在這裡和你們這些奧斯曼蘇丹手下天賦異稟、目光如鷹、意志堅定、下筆精巧、心思細膩的細密畫家及書法家們在一起,我感到十分榮幸。看在上天的分上,我乞求你們別相信別人的瞎扯,說我是某個細密畫大師為了牆上能有幅畫掛而隨便在粗紙上亂塗的。

但再聽聽看,還有些什麼樣的謊言、什麼樣的誹謗和什麼樣的大膽玩笑!你們大概還記得,昨天晚上我的主人在這面牆上掛了一張狗的圖畫,講述了這隻禽獸的冒險故事;同時他還說了關於埃爾祖魯姆的胡斯萊特教長的故事!是這樣的,尊敬的努斯萊特教長的信徒們完全誤解了這個故事,他們以為我們的言論冒犯了他。我們怎麼可能說這位偉大的傳道士、尊貴的大人身世可疑呢?真主責罰!我們怎麼可能有這種念頭?他們可真能搬弄是非,這是多麼大膽的玩笑呀!事實上,他們把埃爾祖魯姆的努斯萊特聽成了埃爾祖魯姆的胡斯萊特了。所以,接下來讓我告訴你們「錫瓦斯 的鬥雞眼奈德萊特教長與樹」的故事。

除了公開斥責追求漂亮男孩和繪畫藝術,錫瓦斯的鬥雞眼奈德萊特教長堅持咖啡是魔鬼的產物,喝咖啡的人全都要下地獄。喂,錫瓦斯人,難道你忘了我這根粗大的枝條是怎麼彎曲的嗎?我來告訴你們,不過你們得發誓不告訴別人,因為安拉會保佑你們不聽信誹謗的。一天早晨,我醒來一看,哇塞,一個個兒有清真寺宣禮塔那麼高、手像獅子爪一樣的龐大的傢伙,帶著之前提到的那位教長一起,爬到我這棵樹上,躲在我茂盛的樹葉下;接著,原諒我的用詞,他們就像發情的狗一樣搞了起來。當這個龐然大物,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是撒旦,在干我們這位的時候,一邊溫柔地親吻他迷人的耳朵,一邊對之細語:「咖啡是罪,咖啡是惡……」因此,那些相信咖啡帶來不良影響的人們,相信的不是我們正統宗教的戒律,而是撒旦本人。

最後,我要提一下法蘭克畫家,如此一來,如果你們之中有些墮落的人一心想和他們一樣的話,希望你們留意我的警告,改變想法。是的,這些法蘭克畫家用驚人的技巧描繪君王、神甫、紳士甚至女人的臉孔,使你看過這樣的一張肖像之後,能夠在街上指認出畫中的人。本來他們的妻子就可以隨便在街上遊盪,所以,其餘的你們自己去想吧。但好像這還不夠似的,他們更加的變本加厲。我指的不是拉皮條這種事,而是繪畫……

一位偉大的法蘭克大畫師與另一位偉大的法蘭克大畫師,一起走過一片法蘭克草原,談論著技巧和藝術。他們走著、走著,看到前方有一座森林,其中技藝更為純熟的一位告訴另一位:「新風格的繪畫需要這樣一種才能,當你畫了這座森林中的一棵樹後,看過畫的人來到這裡,若他願意的話,便可從所有樹木里準確無誤地找出那一棵樹。」

感謝安拉,我,你們見到的這幅可憐的樹畫,好在不是根據這種企圖畫出來的。這麼說不是害怕如果我是如此被畫出來的話,伊斯坦布爾所有的狗都會以為我是一棵真的樹,跑來往我身上撒尿,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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