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薩沙

薩沙是革命的混血兒,是共產國際的產兒。他是這城市的新主人,可薩沙的心其實是沒有歸宿的。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誰,到哪邊都是外國人。這城市裡有許多混血兒,他們的出生都來自一種偶然性很強的遭際,就好像是一個意外事故的結果。他們混血的臉上,流露出動蕩飄泊的命運,還有聚散無常的命運。他們語言混雜,看上去都有怪瘤,大約是兩種血緣衝突的表現,還是兩套起居方式混淆的表現。他們行為乖張,違背常理,小時看了好玩,大了可就不以為然。他們顯得怪模怪樣的,走在人群里,也是一副獨行客的面目,招來好奇的目光,是看西洋景的目光。他們在這城市是寄居的人,總是臨時的觀點,可這一臨時或許就是一生。他們很少作長遠打算,人生都是零零落落,沒有積累的。積累也不知積累什麼,什麼都是人家的,什麼都不歸他。有一些混血兒神秘地消失,杳無音訊。也有一些紮下很不走了,說著一口本地方言,甚至掌握了黑道上的切口,出沒於街頭巷尾,給這城市添上詭秘的一筆。

薩沙表面上驕傲,以革命的正傳自居,其實是為抵擋內心的軟弱虛空,自己壯自己的膽。他是連爹媽也沒有的,又沒個生存之計,成日價像個沒頭蒼蠅地亂投奔。臉上的笑都是用來逢迎的,好叫人收留他。可又不甘心,就再使點壞,將便直找回來。反正他沒什麼道德觀念,哪一路的做人原則也沒有,什麼都按著需要來,有時也是能給人方便的。

王琦瑤想到他是再合適不過的,對別人下不了手的,對他卻可以。對別人過不去的,對他也可以。他好像生來就是為派這種用場的。她對康明遜說,有辦法了。康明遜問她有什麼辦法。她不說,只叫他別管了,一切由她處理。康明遜有些不安,隱隱地有些明白,幾乎不敢再問,可又不能不問。幸好王琦瑤死活不說,只讓他近段時間不要來了。這天臨走前他照例與王琦瑤相擁一陣,他將王琦瑤抱在懷裡,忽然心痛欲裂。他久久不能放手,懷裡的肉體與他骨血相連,怎麼都扯不斷的。他的眼淚沒了,全乾了,聲音也啞了,一句話說不出。最後,他終於走出門去,推起自行車,推了幾下設推動,才發現忘了開鎖。他騎上車,搖搖晃晃地騎在馬路上,眼前白晃晃的一片,雲里霧裡似的。他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逆向地行車,車燈照著他的眼。他體會到人將死未死的情景,那就是身體還活著,魂已經飛走了。以後的幾天里,他總是在平安里附近走動,好像在等著什麼,自己也不清楚的。平安里總是嘈雜,人進人出,車來車往。他問自己:王琦瑤是住在裡面嗎?回答也是猶豫不決的。弄口玉清瑤的打外招牌他是頭一回注意到,卻不明白那上面的名字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已是臨近過年,人們都在置辦年貨,馬路上更添幾分熙攘,與他也是隔岸的火似的,無子無系。一連幾天過去,他早一趟晚一趟地從平安里過,竟一次也沒看見王琦瑤,甚至也沒見嚴師母家的人,進來出去的都是些未曾謀面的陌生人。這王琦瑤就像是滄海一粟,一鬆手便沒了影。他心裡空落落地往回走,說是第二天不來,第二天還是來了。直到有一天,下午三點時分,他在平安里對面,看見薩沙手裡提著一包東西,腳步匆匆地走進弄口。他在附近幾家商店穿行著,眼睛卻看著弄口。天漸漸黑了,路燈亮了,薩沙沒有出來。他有些倦了,便騎上車,慢慢地走開了。從此,他不再來了。

薩沙將王琦瑤當作許多喜歡他的女人中的一個。他知道自己有一張美麗的臉,是女人都喜歡。女人對他的喜歡總是摻雜著一點母親對兒子的心情,愛憐交加的。久而久之,薩沙就變得更加溫柔乖覺,就好像可著她們的。動思長成的。薩沙對女人,則是當作衣食父母那麼來喜歡的。他喜歡女人的慷慨和誠實,還喜歡女人的簡單和輕信,她們總是有一得就有一還的。女人又是那麼一種虛無的東西,將溫情看得無比的重,簡直不可思議。薩沙別的沒有,可說是個真正的無產階級,可溫情他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薩沙對自己的蘇聯母親,記憶早已模糊,也沒有姐妹,他對女人的所有經驗,都來自這些略微年長的、愛他勝過愛自己、向他索取溫情、又踢以仁慈的女人。他在她們懷裡就像一隻小貓,溫柔得不能再溫柔。也有不耐煩的時候,那都是被她們的愛給惹的,他便是抓撓幾下,也是溫柔的。

薩沙在女人堆里可說是魚水自如,可薩沙畢竟是個男人,心胸是廣大的,慾望很多,雖不一定能爭取到手,看一眼也是好的,男人的世界在向他把手。然而,薩沙在這個世界裡卻縮手縮腳的伸展不開,他的漂亮臉蛋沒什麼用處,國際主義後代的招牌也只是唬人的。他對男人是敬畏參半,有著不可克服的緊張。他敏感到人們看不起他,對誰也構不成威脅,心裡難免又嫉又恨。女人對他既是安慰又安慰不了,她們甚至會喚起他的自慚形穢。他想,他是因為不行才和她們廝混的。所以,薩沙內心其實又是恨女人的,她們像鏡子,照出了他的無能。有時,他就會伺機報復一下,當然,還是溫柔的,引不起一點警惕。不過,薩沙對王琦瑤的心情略有不同,說這不同,其實也不是對王琦瑤來的,而是沖著康明遜。他毫不懷疑王琦瑤會喜歡自己,卻是因為康明遜而使形勢變了。憑他的聰敏小心,早已看出他倆的糾葛,他說不上有什麼氣惱,反覺得興奮。他覺著他是與康明遜對峙,得到了平等的快感。

要說薩沙可憐,他自己卻不知道。見王琦瑤待他親熱,康明遜又不上門了,便以為是戰勝了他,虛榮心很是滿足。那王琦瑤因是爭取來的,有一點勝利果實的意思,則又分外看得重一些。見王琦瑤懶懶的乏力,沒有胃口,又去求人做了回蘇聯麵包。他還學會了搓棉球,消毒針頭,給王琦瑤打著下手。王琦瑤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問自己是否太缺德,可是緊接著就想到康明遜。康明遜出現在眼前,總是那系著圍裙,戴了袖會,頭上出了油汗,曲意奉承的樣子,心便像被什麼打擊了一下。她曉得沒有回頭路可走,不行也得行。那頭一回摟著薩沙睡時,她撫摸著薩沙,那皮膚薄得幾乎透明,肋骨是細軟的,不由心想:他還是個孩子呢!他拱著她的胸口熟睡著,她輕輕地撥著他的頭髮看,看那頭髮從根到梢竟木是一種顏色,鳥羽似的,便要笑一笑,一笑,眼淚倒落下來了。他平時戴眼鏡不注意,脫下眼鏡才看見了扇子般的長睫毛,覆在眼瞼下,鼻翼是很精緻的,輕微地抽動著。王琦瑤覺著害他是多麼不應該,可她也是萬般無奈,便在心裡求他原諒。再想他到底沒父沒母,沒個約束,又是革命後代的身份,再大個麻煩,也能吃下的,心裡才平和一點。不過,薩沙也有使她覺著可怕的地方,她沒有想到孩子般的薩沙,竟這麼懂得女人,動作準確熟練,她幾乎都有些難以自持了。王琦瑤和男人的經驗雖不算少,但李主任已是久遠的事情,總是來去匆忙,加上那時年輕害羞,顧不上體驗的,並沒留下多少印象;康明遜反是還要她教;只有這個薩沙,給了她做女人的快樂,可這快樂卻是叫她恨的。這樣的時候,她對薩沙的愧疚煙消雲散,取而代之一股報復的痛快,她想:薩沙你只配得這種回報。

當她把懷孕的事情告訴薩沙時,薩沙眼睛裡掠過疑慮的神情。然後,他開始提問,問題都很內行,就像一個婦產科專家。問題還有些設置圈套,逼王琦瑤露馬腳似的。王琦瑤知道他是一百個不相信,可話里卻是滴水不漏,叫他一百個沒奈何。她暗暗驚訝薩沙的鎮定,康明遜是不能與之同日而語,看來,由他來承擔這事是對了。薩沙問過之後,心裡雖還是不相信,可也沒再說什麼。兩人依然吃飯說話,甚至還上床睡了。事後,薩沙趴在王琦瑤肚子上,用耳朵貼著。王琦瑤問他做什麼,他笑嘻嘻地說:問它叫什麼名字。王琦瑤就說:它不會告訴你的。兩人話裡有話,都是沒法說出來的。王琦瑤只覺著薩沙下手比平日都狠,她的快樂也加了倍,更覺著他所做應得,心中很是解氣。過後的兩天里,薩沙都沒提這事,這事就好像沒有似的,王琦瑤忍不住問怎麼辦,他就說急什麼呢?王琦瑤心裡著急又不好說,只得忍著,依然與他周旋,卻拿定主意咬住他不放。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變得簡單了。她甚至還和薩沙開玩笑說,把孩子生下來。然後一同去蘇聯吃麵包。薩沙也開玩笑,說不曉得他要不要吃蘇聯麵包,說不定只吃大餅油條呢。王琦瑤到痛心裡發虛,不敢把這種玩笑開下去,只得中途撤回,心裡的怨恨則有增無減,決心也更堅定了。又過了兩天,薩沙來到王琦瑤處,吃完午飯,坐在那裡剔牙。太陽從窗戶照進來,照著他的臉,連皮膚下的毛細血管都歷歷可見。他剔了一會兒牙,然後說明天帶王琦瑤去醫院。王琦瑤問是哪一家,說是在徐家匯,他特別找了個醫生,蘇聯留學的。多日來的石頭落了地,王琦瑤長出一口氣,竟覺著一陣暈眩。

去醫院是乘公共汽車。薩沙好像是有意的,放過兩輛車不上,偏要上那最擠的一輛。王琦瑤本是不常出門,更少乘車,也不會搶先,儘是讓著人家,等她上了車,車門是在她背上關攏的,腳後跟也夾痛了。而薩沙早已擠到深處,沒了人影。她站在門口,進不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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