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十章

林彪一個人在寬大而樸素的房間里踱來踱去。窗戶拉著一層薄薄的紗簾,窗外是安安靜靜的院落。毛家灣籠罩著一種日常的又是肅穆的安靜。他走走停停,背著手站立一下,他在尋找自己的思路。

從10月9日開始,毛澤東主持召開了中共中央工作會議,各大軍區負責人、各省市自治區黨委負責人、中央各部委黨組織的負責人都出席了會議。這個會議是以「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為中心內容的。會議原定開七天,現在拉開架勢,已經開了十幾天。他看了一下桌上的枱曆,今天是1966年10月24日,明天,10月25日,他作為黨的副統帥和毛澤東確立的接班人,要在這個中央工作會議上講話。他此刻要完成的任務是,準備自己的講話提綱。他從來只讓秘書準備基本材料,講話內容都是他親自擬定。這也像指揮一場戰爭一樣,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站定在房間中央,再一次感覺自己面對的一切。房間里非常樸素、簡潔,四壁雪白,乾乾淨淨,只有寫字檯、幾把不多的椅子和一個沙發。在一面牆壁上,掛著一張毛澤東坐在藤椅中的照片,在寫字檯上放著一個地球儀。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裝飾的東西來干擾他肅靜的思想。他又在屋裡走動了一下,覺得屋內稍有點冷熱不均。看了看牆上的溫度計和寫字檯上的溫度計,都穩穩地指著攝氏21度,這正是他所要求的室溫。又看了看白色的紗窗帘,沒有一絲浮動。溫度很平穩,空氣很平穩,他的心態也逐漸平穩下來。

他對這個世界,總是既在其中又在其外。他從來覺得自己是一個單刀直入世界、又脫離這個世界的人物。過去作戰時,他以戰爭為自己的生活。對於世上其他爭鬥,他都隔著幃幕稀薄地觀看。現在,處在和平時期的政治鬥爭中,他也單刀直入思維簡捷地緊緊把握與政治鬥爭直接關連的大脈絡。不管這個世界多麼花紅柳綠繁喧多樣,也不管各種各樣的事情如何千頭萬緒,他總是去繁就簡,抓住那些與他行動相關連的最簡單、最重要的事情,其餘的聽任這個世界汪洋大海、恣肆泛濫。一個人沒有精力去觀察世界的方方面面。一個真正成就大事的人,要簡捷地盯住那些與自己行為相關的為數不多的事情。看到世上有很多人漫天轟炸一樣盲目地撲騰,他常常輕蔑地搖搖頭。

他在屋裡慢慢走了幾步,停住,覺出自己身體的乾瘦和輕飄,也覺出自己身體的衰弱。

他覺得自己像一隻鷹鷲,在空中飛翔時遮天蓋地,在地上沒有多少重量,甚至有些輕飄。

自己的臉也是鷹鷲的感覺,他有一隻鷹鉤鼻,有一雙銳利的鷹眼,顴骨凸起、兩頰下陷也像鷹一樣陰沉有力。他經常像鷹一樣停在高高的懸崖上一動不動,俯瞰世界。他眯眼打量這個世界的目光,和兩眼之間鼻子這一部分那種向前用力的感覺,也像鷹嘴一樣,這常常是一種並不壞的感覺。他不需要像毛澤東那樣恣肆地暢遊長江、巡視南國,氣勢澎湃地做各種講話,也不需要像周恩來那樣五洲四海地飛行,日理萬機地忙碌,更不需要像江青這樣激昂慷慨、飛揚跋扈、上緊發條地緊張開拓。他就是安安靜靜一坐,偶爾站起來走一走,依然沉澱出一種安靜。當一個人精力不過剩時,只要你善於休養生息,反而可以進入非常簡潔明白的精神狀態。他在軟椅上慢慢坐下了,整個房間肅靜而又空洞。他喜歡肅靜和空洞的環境,常常在這種環境中完成必不可少的重大思索。

他拿起一摞白紙放在膝頭,拿起一支粗自來水筆,開始做獨特的構思工作。他先在一張紙上寫了一行大字「10月25日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這是他要完成的總題目。他把這張紙順手飄在地上。又在第二張紙上寫上「1966年8月13日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他把這張紙也飄落在地上。自己曾在1966年8月13日中央工作會議上做過一個關於文化大革命的重要講話,這個講話已經作為現在的會議文件印發給了與會成員。他提醒自己過去曾經做過的講話,要在那個基礎上有深入,有提高,有前進。他又在一張紙上寫下一行字「把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這其實是這次中央會議上印發的參考材料之(四),講的是紅衛兵破四舊的豐功偉績。這個材料實際上是他事先讓謝富治準備的。

他把這張白紙也飄落在地上,這也是自己準備講話要面對的基本情況。他又在第四張紙上寫了「關於國務院文教各部門紅衛兵查抄五類分子家庭的簡況、簡報」,這是這次會議上印發的參考材料之(五)。他把這張白紙也飄落在地上,這也是他在準備講話的過程中需要考慮到的基本情況。然後,他又在一張白紙上寫上「陳伯達:《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兩條路線——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他把這張白紙也飄落在地上。這是前幾天,10月16日下午在人民大會堂東大廳開全體會時陳伯達做的一個講話。這個講話系統地批判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被毛澤東所賞識。講話稿他已看到,這也是他準備自己講話所要面對的基本情況。

一張張白紙從他膝頭飄落在地,鋪展開來,使他面對了他要面對的全部基本情況。在有的白紙上寫著「周恩來」三個字,那表示周恩來在這次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在有的白紙上寫著「陶鑄」二字,那是表明陶鑄在這次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在有張白紙上寫著「劉少奇」三個字,在與它相鄰的白紙上寫著「鄧小平」三個字,這兩張紙就在自己的左腳旁邊,它表明劉少奇、鄧小平在昨天會上做的檢查。還有一些白紙上寫著《人民日報》、《紅旗》雜誌這幾個月來的重要社論的題目,它們也都洋洋洒洒、顯顯赫赫地鋪在地上,各自做出它們的提示。當身邊鋪滿了寫著大字的白紙時,他就安安靜靜地俯瞰著一切,感覺著一切。他要面對文化大革命所有的重要情況,最後形成自己這次講話的有力構思。他的講話絕不該繁文縟節,絕不該拖泥帶水,絕不能像陳伯達這些夫子那樣洋洋洒洒、面面俱到。他要針針見血,提綱挈領,出語驚人。

他又寫了幾張白紙。在一張紙上寫了五個字「炮打司令部」,並加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把它飄落在離自己較近的地方。那是提醒他毛澤東的著眼點。又在一張白紙上寫上了「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鬥爭」,也划上了一個大驚嘆號,飄落在面前較近的地方。這句話是提醒自己前不久10月1日國慶節的時候在天安門上的講話,那個講話的中心內容就是兩條路線的鬥爭。紙與紙之間有一些重疊沒關係,只要字一落在紙上,它們的存在他就是清楚的。當滿屋子都落滿了白紙之後,他知道自己所要面對的基本情況都在面前了,就像指揮戰爭時一樣,現在,要的是作戰方案。

他在一張紙上寫上「一,文化大革命中的情況」,又在下面寫了「兩頭勁很大,中間勁不足」幾個字。他把這張紙放在旁邊的一個板凳上,這是他要講的第一個問題。他又在一張白紙上寫上「二,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這是他準備講的第二個問題。在這個大標題下,他又寫了三行大字,「第一,上層建築適應經濟基礎。第二,要重視意識形態方面的階級鬥爭。第三,破私立公。」他把這張紙也放在了板凳上,與剛才那張紙半重疊地平行。接著,他又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三,怎麼搞文化大革命?」這是他要講的第三個問題,並在下面划了幾個三角形,表明有若干條,然後,把這張紙也放在身邊的凳子上。他又靜靜地閉著眼想了一會兒,在腿上那一摞白紙上又寫下這樣或那樣簡單的字,分別插到板凳上那三頁紙的下面。這是他為自己講的三個問題分別羅列的要點。

當思路凝固時,他便一手拿筆一手拿著一摞白紙踏著滿地大雪一樣的白紙輕輕走幾步,巡視著,把有些紙張拿起來看一看,又飄落在地,還把有些紙張之間的位置做一個調整。

而後,就又會得到一些靈感,回到軟椅旁坐下,又寫下一些字,分別插到板凳上那三頁紙的下面。最後,他要講的三個問題各有一摞白紙,寫著這樣或那樣一些簡單提示。他便一摞一摞拿起來,分別翻看著,又在新的白紙上將自己有關三個問題的思路歸結為最簡單的提綱。這該是開門見山的講話,該是簡潔有力的講話,該是提綱挈領的講話,該是遠遠高於陳伯達這些夫子水平之上的講話,又該是恭恭敬敬跟隨毛澤東的講話。

講話提綱大致出來了。他又將它們放下,在屋裡慢慢走動幾步,隨後,摁了一下傳呼鈴,警衛幹部迅捷而又安靜地進來了。他揮手做了一個示意,對方立刻蹲下身將滿地大雪般的白紙紛紛拾了起來,摞好放在寫字檯角。他又擺了擺手,對方便無聲無息地撤退了。

屋子裡又是乾乾淨淨的地面,雪白肅靜的四壁。

他站住想一想,又慢慢在軟椅上坐下。

他又在膝頭上放上一摞白紙,在新的一頁上寫下了幾行字:「一,維護領袖地位。二,掌握幹部隊伍。三,號召群眾。四,理論高度。五,明確的目標。六,歷史的意義。」他把這張紙靜靜地放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所謂「維護領袖地位」,就是他的講話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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