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三十六章

每天天色微明,北清大學校文革負責人武克勤照例會巡視校園。在北清大學工作了十多年,直到今天,她才對北清大學有了最好的感覺。當她在一伙人的隨從護衛下視察校園的時候,她體會到了當家作主的感覺,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新的感情。她現在是全國性的風雲人物,白天絕不在人山人海的校園內露面,總是蜷縮在校文革辦公室或其他一些秘密巢穴里指揮著她的下屬;清晨地曠人稀時,才是她微服出行的時候。

校園還籠罩著黎明前的黑暗,大字報區亮著燈,只有寥寥落落的幾個人。她背著手,一邊走一邊看著兩邊的大字報和大標語。馬勝利一群人跟隨護衛著她,這裡有武克勤的保衛人員,也有她的助手。帶著這群年輕有為生氣勃勃的大學生視察校園,武克勤有著非常好的感覺。他們高高大大地簇擁在她的左右,他們對她言聽計從,他們散發著年輕男性特有的氣味,他們的腳步顯示出了他們的年輕和健壯;這一切烘托著她,讓她想到眾星捧月。

在她的指示下,馬勝利派人跑去將大字報欄上的電燈都熄滅了,只剩下路燈清白地照下來。

黎明最初的明亮冷冷清清地浮現在大字報欄相夾的空曠甬道上。

武克勤覺出自己的腳步是樸素的,布底鞋踏在水泥路面上沒有任何重量帶來的聲響。

她緩緩地走著,卻時時感到自己的分量。周圍一群人的腳步注釋了她的存在。她走到哪兒,這群人就跟到哪兒。她站住,這群人便站住。她拐彎,這群人便拐彎。她的意志就是一切。

看著筆直地通向南校門的道路,她背著手站住了,這條路真像是由她胸中淌出來的。她隨手指了指路上殘留的碎大字報紙,立刻有人對她解釋:「清掃校園的黑幫們過一會兒就來打掃。」她點點頭。巡視著大字報區,她體會到「領袖」二字的含義。毛澤東視察全國,她視察北清大學。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大字報生動地顯示出北清大學乃至整個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動向。每天在這裡巡視一遍,就能夠把握階級鬥爭的火候。現在,北清大學的大字報內容天南海北:有中央首長講話;有全國各地文化大革命的動態;有對全國上上下下的黑幫、反動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炮轟;有對北清大學揪出的黑幫、反動學術權威、歷史反革命與現行反革命的批判;有對早已撤走、又被揪回來的工作組的批判;有各種政治寓言、政治打油詩;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然而,有一個主題非常突出,就是對校文革與武克勤的「反」與「保」。

武克勤在一條大標語前站住了:「踢開校文革,自己鬧革命」,落款是「虎山行戰鬥隊」。

武克勤問:「虎山行是哪一撥人?」立刻有人問答:「是化學系的,一共四十來人。」武克勤含威不露地說道:「他們的核心人物是誰?要搞清楚。」馬勝利說:「核心人物叫張明山,三年級的學生。」武克勤說:「把他的檔案調出來,另外,對他的情況做個全面調查。好人犯錯誤可以教育,壞人絕不能漏網。」她又看到一張大字報:《武克勤是文化大革命運動深入發展最大的障礙》,落款是「井崗山戰鬥隊」。武克勤用手指了一下,「把他們的背景情況都搞清楚。」又有一張大字報,題目是《扳倒武克勤,北清大學才能真正亂起來》,落款是「旌旗奮戰鬥隊」。武克勤還沒有張嘴,就有人說:「這是數力系的,情況我們已經基本上掌握,還在繼續調查。」又一條顯赫的大標語:「校文革是新的工作組」,落款是「紅旗飄戰鬥隊」。

武克勤問:「這個紅旗飄是新成立的吧?」旁邊立刻有人說:「是昨天剛成立的,他們的情況我們也在摸。」

眼前出現又一張大字報,題目是:《武克勤的條條框框可以休也》。這張大字報採用了漫畫的方式,一共十幾頁,每一頁都是一幅漫畫,重點抨擊武克勤的條條框框。第一條是「惟我獨左」,畫的是武克勤挺著大圓球一樣的肚子,翹著大拇指自我標榜。第二條是「反對武克勤就是反革命」,畫的是武克勤正唾沫飛濺聲嘶力竭地講話。第三條是「老子一貫正確」,畫的是武克勤撅著屁股、一根尾巴翹在空中成了旗杆,上面飄著一面破旗。武克勤站在這張大字報前,眯著眼,臉色很不好看。漫畫的落款是「縛蒼龍戰鬥隊」,她冷笑一聲,問:「這個戰鬥隊幾個人?」馬勝利說:「好像就一個人。」武克勤眯眼想了一下,說:「一個人應該好處理呀。」馬勝利說:「我們抓緊搞情況,幾天之內就把他抓起來。」武克勤又從頭掃視了一下十幾頁的漫畫,說道:「我不是一貫正確;可是,現在反對我就是反革命,這一條確實不錯。」她背著手轉身朝前走,一群人立刻簇擁上來。馬勝利緊跟著她說道:「這張大字報我們一會兒就將它覆蓋掉。」武克勤說:「覆蓋它幹什麼?我還怕他們罵嗎?能罵倒還算左派嗎?多行不義必自斃。」她一邊走一邊說:「天快亮了,怎麼牛鬼蛇神們還沒有開始打掃校園呀?把他們都關在哪兒啦?」馬勝利說:「分了兩片,頭一批人關在原來校辦工廠的危險品倉庫里,第二批人蓋了牛棚,關在牛棚里。」「哪一片近啊?」武克勤站住問。

馬勝利說:「牛棚近。」武克勤說:「去看看。」

北清大學關押牛鬼蛇神的營地到了。這是用席棚圈起來的一片地方。大門是兩道木柵欄門,武克勤遠遠看見問了一句:「這麼低的門,不怕他們跑嗎?」馬勝利說:「誰敢跑?想一想就嚇死了。」木柵欄門口早有幾個戴著紅袖章的大學生和工人在那裡等候,見到武克勤和馬勝利,立刻跑過來彙報:「馬上就集合出發。」武克勤看了看微明的天空,擺了擺手,意思是不著急,馬勝利在一旁說道:「我們要看一看。」

木柵欄門搖搖晃晃地拉開了,門柱是兩根埋在泥地中的圓木。隔幾米一根圓木,釘上草席,就成了體現無產階級專政牢不可破的圍牆。一進這個特殊的院子,就看到一排排臨時搭就的棚子。棚子石棉瓦頂,前高後低,一面坡,靠門這一面一人多高,另一面半人多高,四面都是葦席牆。一共有十來排,每排長長的數十米。往棚里望去,裡邊慌慌忙忙地活動著一些人。馬勝利介紹道:「前七排關的是男的,後三排關的是女的。每一排房子關五十個,一共將近五百個人。」武克勤問:「這些房子中間通的嗎?」馬勝利說:「是通的。」

武克勤站在門口,漸漸適應了棚中的黑暗,看清楚棚子里一個地鋪挨著一個地鋪,有一些臉盆、牙缸在黑暗中反著光。她看了看房頂,摸了摸順坡下去的石棉瓦,想到這些牛鬼蛇神一進門便卧到床上,那半人多高的高度也就夠用,她問了一句:「這裡有燈嗎?」馬勝利說:「有。」說著,拉開了燈。幾十米長的棚子被三四盞20瓦的電燈泡照得昏黃髮亮。

往那邊看去,顯得深遠無限,地上五花八門的褥子被單使你想到它們不同的主人。棚子里有股窒悶難聞的氣味,她回頭看了看,數十米長的棚子開著三扇門,這一扇,中間一扇,再頂端那一扇就依稀可見了。作為一個多年在教師隊伍中生活的人,她不能不有一些善良的聯想;然而,馬上就用一句話抹殺了自己的聯想:「這條件相當可以了。」馬勝利說:「是。基本上不怎麼漏雨。」

她走出棚子,外面已經亂亂糟糟開始整隊。棚子與棚子之間只有兩三米的距離,那些牛鬼蛇神們一排一排在自己的棚前站好,每一隊牛鬼蛇神都有自己的隊長,看到武克勤和馬勝利等人出現,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戰戰兢兢加快了排隊的速度。這裡都是一些四五十歲以上的教授、幹部,哆哆嗦嗦地扭動著,站不出一個整齊的樣子。面前這一隊的隊長是生物系的教授,武克勤認識他,叫董元明。一副挺拔偉岸的身材,髮際高高的,模樣挺軒昂。

武克勤看到他,略垂了垂眼,對方目光也閃爍了一下。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一段他們才能明白的緣分,武克勤幾乎決心和自己的丈夫離婚,與他結婚。然而,當五七年董元明成了右派之後,也便沒了絲毫可能。董元明作為牛鬼蛇神一個分隊的隊長,正在聲音洪亮地喊著口令。武克勤走出院門,在外面的空地上站住,在疾風掃落葉的思想過程中,把一切非政治化的聯想都掃蕩得乾乾淨淨。她現在是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的領袖。

五百人成十個分隊一隊一隊走了出來,在院外這塊坎坷不平的空地上排列好。看到已經禿頂的原校黨委書記羅進也在隊列之中,她深深感到世界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已經起了不可思議的大變化。這密密麻麻的一片人,白頭髮的、黑頭髮的,禿頂的、戴眼鏡的,男男女女,曾經掌管著這個最高學府,海內外享有盛名;現在,他們的命運卻操在自己手中。馬勝利過來請示:「您是不是給他們訓訓話?」武克勤揮了揮手,說:「免了。」這時,一個負責看管的大學生走到隊列前面開始訓話。訓話的主要內容,是對兩個昨天違犯勞動改造紀律的人進行批鬥。一個,是原物理系的系主任,頭髮蒼白腰背佝僂的老頭子,他昨天和家人私通消息。還有一個,是原中文系的女教授,圓圓的臉上一雙直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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