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三十一章

米娜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臉上兩橫三豎的傷疤使她的臉緊繃繃的,好像貼了橡皮膏,抽緊著她的臉皮。陰陽頭在太陽底下,左邊溫右邊燙。出了汗,左邊溫暖右邊涼。用手觸摸,左邊毛茸茸的羽毛一樣,右邊又光又澀,剃凈的髮根像齊根割掉的麥茬一樣扎手。當她頂著陰陽頭像褪皮的老鼠一樣溜過校園時,不用抬眼就知道別人的目光是什麼樣的。正像自己用手觸摸能夠覺出頭頂一左一右的截然差別一樣,別人的觸摸更能讓她分明地感到一陰一陽在頭上的分界。

右邊的光頭能夠感到別人目光的冷熱銳鈍,左邊的頭髮像茂密的竹林吹不透風一樣。記得一次下鄉支農割稻子,大片的稻田一半割盡,一半還在。站在田頭一看,一邊是厚厚的稻海,一邊是只留下稻茬的黑土地,水稻在分界處像金黃色的牆。自己的頭頂或許就是這個樣子。

她也曾試圖將左邊的長髮披過來,遮住點右邊,這樣,至少有一點混淆不清的感覺。

然而,她很快便將頭髮都歸攏到左邊,怕這種混淆不清提醒紅衛兵將左邊的頭髮剪成平頭,那樣,自己的陰陽頭就在任何時候都無法遮掩了。頂著陰陽頭走路時,她發現自己左右輕重不平衡了。左邊有頭髮,腳步顯出重來,右邊沒頭髮,腳步顯出輕來。這樣一輕一重地行走,就好像左肩挎了很重的東西,又好像穿了一雙後跟左低右高的鞋,高一腳低一腳地踏在地上。校園的磚路原本就殘缺不全高低不平,當她一腳高一腳低地行走時,尤其不能適應這個路面了,她甚至有了殘疾人的感覺。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插上門,在鏡子面前站住,鴨蛋臉上兩橫三豎的傷痕還像籬笆牆一樣靜靜地畫著,陰陽頭讓她對自己的判斷閃爍不定。想像中黑色頭髮蓋滿全頭,她便看到了往常的自己。想像中光頭擴展到整個頭頂,她便找到了一個出家當尼姑的形象。新社會早已沒有尼姑了,她便不俗不僧地立在陰陽之間。剛才,為了保住自己的頭髮跪地求饒,似乎很痛苦,現在卻顯得很麻木了。想穿了,頭髮早晚能長起來,忍一忍就過去了。

真正要緊的是,臉上的傷痕一定要養好,一定不要留下疤。她覺出自己的冷靜與現實,更能覺出自己要活下來的頑強願望。她像一條受了毒打的狗一樣,爬過滾燙的爐碴和尖刺的荊棘,不管毛皮被劃得傷痕纍纍,毛在身後掛滿一路,還是一瘸一瘸地朝前掙扎著要活下去。

她見過農村打狗。狗先被打斷了腿,嗷嗷叫著掙扎。再打頭,依然不死,扭動著。又打脊背,脊梁骨打斷了,聽見骨頭在木棒下折斷的聲音,狗疼痛地朝天仰起脖子,折斷的脊背成了直角,一個挺直,居然前爪離地立了起來,箭一樣垂直射向天空。這時,粗木棒又橫掃過來,打在腰上,它一個後仰倒在地上,白色的肚皮仰對著天空,它痙攣著,滾動著,口角流出粘稠的鮮血。看見它的胸部和肚皮在一喘一喘的,還能看見它兩腿之間一抽一抽的生殖器。接著,粗木棒垂直杵向肚皮,狗再一次扭動起來,幾個彪形大漢抱住粗木棒使勁往下壓,狗痛苦地掙扎著。脊樑早已斷了,腿已打折,頭已打裂,嘴已打得合不攏,但還在奮力掙扎著,試圖用四爪和牙齒抓撓這根欲置其於死地的粗木棒。

過了一會兒,它掙扎不動了,仰面癱倒在那裡。幾個彪形大漢才撤下手來,擦著汗,滿臉通紅地說:「這個狗還挺耐打的。」他們坐在一旁休息了。沒半支煙的功夫,狗又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動彈起來,就有人說:「動不了幾下了。」又有人說:「看它能不能爬起來。」那條狗仰面躺著,微微地扭著,極力想翻過身來。做了第一次努力,便又恢複原狀。像人仰躺一樣,四爪完全攤開,又像一隻飛在空中的風箏,平平地張開著。有人說:「這下徹底沒氣了。」可是,它又抽搐起來,在肘部折成90度,一抽一抽,抽了很久,接著,又做起翻身的努力。這次,打狗的人不說話了,抽著煙看著它。周圍看熱鬧的人都有了興頭。狗閉著眼,不知道這個世界在看它表演,只是懵懵懂懂地走完生命的最後路程。它像還不會翻身的嬰兒一樣努著力。這一次,它找到了一個角度,肩部和頭部幾乎翻過來了,一隻後腿在空中軟弱無力地亂刨著,似乎在尋找空中的著力點,又失敗了。白肚皮一下一下喘著。過了一會兒,再朝右翻,左前腿和左後腿都在空中亂刨著,頭使勁彎著。

終於,它大致翻過來了,只是右前腿和右後腿還被壓在身體下面,但左邊的兩條腿已經落地。它就這樣趴著,喘著。正是在吃力地喘的過程中,看出它的脊椎已經折斷,在那裡有一個生硬的折角。鮮血從口角、鼻子里更多地流了出來,它的脖子整個貼地,嘴張著,血流得越來越多。它掙扎著又一翻,右邊的腿從身體下面抽出來。儘管瀕臨死亡,它卻恢複了狗的尊嚴。看見它奮力往起站。先是兩個前腿用勁,然而,腿被打斷了,只好又趴在那裡,而且失去了俯卧的端正,側躺著。它喘著、掙扎著,像匍匐前進一樣移動著,居然移出很長一段距離,身後拖出的血跡令人慘不忍睹。它終於趴在那裡不動了。頭枕在前腿中側卧著睡著了一樣。

這是米娜在稻田旁看到的永誌不忘的場面。

她要學習狗的精神,即使爬著也要活下來。

語文教研組的馮老師自殺了。那天,他們這些反革命頂著黑白分明的陰陽頭勞動改造,清除一道污水溝。馮老師的屍體被一輛三輪平板車拉了過來,直挺挺的身子隨著平板車的顛動僵硬地晃著,像一根木頭。眼睛半睜半閉地凸起著,嘴合不上,向著天空的表情十分可怕。路過一個小坑凹,平板車猛然顛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幾乎滾落下來,又硬梆梆地落回平板車上。拉她的是學校的兩個工人,去處自然是火葬場。

看著屍體被拉走,勞改隊的陰陽頭們紛紛收回膽戰心驚的目光,繼續沉默不語地用鐵鍬挖著溝里的污泥。七十來歲的老校長昨天摔倒在剃頭的現場,不省人事,今天居然也彎著腰吃力地在溝里干著活。那矮小的身軀彎下來,兩手握在鍬把的前半截,後半截高高地挑在後面,樣子十分渺小。米娜知道,反革命不怕勞動改造,天天挖溝,天天給飯吃,就謝天謝地了,怕的是天天批鬥。自己要活下去,首先就要逃避批鬥。

她回想起第一天在日月壇公園遭受毒打後曾想到過的裝瘋。她試著實施裝瘋的計畫。

她逐漸變得兩眼發直,變得聽不懂人話。當紅衛兵挨個責令他們交待罪行時,她便傻獃獃地看著他們。別人說她裝傻,她聽不懂紅衛兵勒令她寫檢查,她懵懵懂懂地接過稿紙,撕揉一揉,就放到嘴裡往下咽。看到周圍莫名驚詫的目光,她便「哇」地一聲開始嘔吐。她發現,只要一回憶那天咽紙條的經歷,就產生嘔吐感。只要再嚼點紙咽一下,嘔吐感會一下被刺激起來。當胃中的消化物帶著胃酸像瀑布一樣噴泄出來時,那些審訊她的紅衛兵都惟恐躲閃不及。她就接著把第二頁紙揉一揉往嘴裡塞。一個矮個子的女生一臉嫌棄地縮回身看著她,一個男生一把將剩下的幾頁紙抽走,說道:「算了,去幹活吧。」她還是傻獃獃地站著,渾事不懂。紅衛兵把鐵鍬塞到她手裡,她似乎恍然大悟,去挖污泥了,一邊走一邊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接著又唱「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鎖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一邊唱一邊扭秧歌。

她知道,裝瘋也只能唱革命歌曲,唱反動歌曲是要挨打的。裝瘋還不能裝得過分,過分了,會把你關起來,也是很難活的。反正她隨時能夠嘔吐;反正她已經剃了陰陽頭,臉上畫著兩橫三豎;反正她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不是鬥爭的重點。適可而止地裝裝瘋,慢慢就把自己從批鬥中「解放」出來。只要一上批鬥會,她就嘔吐。沒有一個批鬥現場願意破壞自己的嚴肅景觀,這樣,她成了一個唱著歌挖泥溝的勞改分子。

唱著唱著她便發現,裝瘋其實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不需要看人的臉色,不需要注意周邊的環境,她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傻瓜。她扛著鐵鍬在校園裡扭來扭去,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萬物生長靠太陽」,她在「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她在「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她在「紅軍不怕遠征難」,她在「萬水千山只等閑」……這樣唱著、扭著,自己像一個依依呀呀、跌跌撞撞亂走、亂爬、亂叫喚的大娃娃。渾身的筋骨從來沒有這樣舒服。當她夾著臉盆去洗臉房洗臉時,也是這樣唱著扭著就過去了。人們頭一回見她這樣,都會瞠目結舌,見多了,便習慣了。你這樣走過人群,幾乎沒有人再注意你。

這種又自由自在又被遺忘的感覺太舒服了。

她走到哪裡唱到哪裡,高興的時候就扭一扭,這種唱和扭就是鍛煉身體,何樂而不為?

這樣一想,就扭得更多了,終日不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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