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十九章

北清中學的紅衛兵將「堅決打倒歷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大標語貼滿了北清大學後,馬勝利急急忙忙領著一群北清大學的紅衛兵直奔李黛玉的家。北清大學紅衛兵是「8·18」毛主席接見了中學紅衛兵之後緊急成立的。馬勝利不得不佩服武克勤在政治上的敏感。她率先發出成立北清大學紅衛兵的號召,並立刻著手組建了北清大學紅衛兵聯絡總站,也理所當然地成了聯絡總站的負責人。

武克勤還提出名稱的革命化,聯絡站的負責人不叫總指揮、副總指揮,而是叫總勤務員、副總勤務員。各系相繼成立了聯絡分站,分站的負責人就叫勤務員,副勤務員。武克勤自然成了總勤務員,呼昌盛雖然因反工作組譽滿天下,也只能屈居為副總勤務員之一,馬勝利也當上副總勤務員。對於自己能夠成為與呼昌盛平起平坐的第三號人物,他滿意極了。

今天,當武克勤把揪斗李浩然、茹珍的任務交給他時,他先是猶豫了一下,馬上就非常堅決地接受了。這個任務由他來執行再好不過。他能感覺到自己沉重的身體踏在水泥路上的力量,大地都在腳下有些顫抖。

到了李黛玉家所在的小院,院門口還有北清中學的兩個紅衛兵站崗。他立刻布置了幾個人把崗哨接替下來,然後,帶領一二十人上了二樓,衝進了李黛玉家。李黛玉家早已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柜子及抽屜都打開著,地上是成堆被踐踏的紙張:有從牆上撕上來的世界地圖、中國地圖,有舊報紙,有稿紙。每間房子中央,特別是書房裡堆滿了書。一家三口膽戰心驚地看著進來的這夥人。

馬勝利看了一眼李黛玉,又看了看李黛玉的父母,便側轉過身,翻揀起面前齊胸高的書堆,說道:「李浩然,茹珍,你們兩個準備一下。」「準備什麼?」茹珍的聲音在打抖。「接受紅衛兵和廣大革命師生的批判。」馬勝利回答。茹珍問:「兩個人都去?」馬勝利依然不看他們,像在審查書堆上的書,說道,「是,快一點,不要拖延時間。」然後,他沖擠了一屋子的男女紅衛兵揮手道:「把里里外外再搜查一遍,看看還有沒有隱藏的反革命罪證?」

紅衛兵立刻分到各個房間翻箱倒櫃起來。

馬勝利打量了一下李浩然和茹珍,兩個人正哆哆嗦嗦地系著鞋帶,李黛玉蹲下身幫助父親把鞋帶系好。馬勝利掄起大手,拍了拍成堆的中外文書籍,說道,「這些早就是沒用的垃圾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還保留著?」李浩然唯唯諾諾地說道:「是,早就應該燒掉。」

馬勝利將空蕩蕩的書架上殘留的幾本外文書籍扔到書堆上。茹珍小心翼翼地解釋道:「那些是字典。」馬勝利說:「字典也不用保留了。」茹珍連連點頭說:「是,是。」

馬勝利又從書堆里揀出一本《新華字典》,很大氣地撂到書架上,說道:「這可以保留。」

一瞬間,他注意到蹲在地上的李黛玉仰著臉看了他一眼,她那馴服的、察顏觀色的目光讓他心裡一動。倘若過去,跨入這樣的家庭,他會局促不安、自慚形穢,他會覺得自己的黑大粗壯侵犯了不該侵犯的地方;今天踏進來,卻是一種當家作主的感覺。李黛玉父母的可悲地位,李黛玉本人的可憐處境,反而讓他對李黛玉生出一種更溫和的感情。

他背著手站在書堆面前,顯得很寬大又很權威地對身後的李浩然、茹珍發著指示:「要低頭認罪,接受紅衛兵和廣大革命群眾的批判,態度要老實,要認真交待罪行,不許耍滑抵賴。」他一字一句地說完這些話後,踹了一腳書堆說道,「這些你們來不及處理,我可以派人來處理。」紅衛兵們滿面塵土地從各屋歸攏過來說:「搜查完了,沒發現別的。」他顯得極為威嚴地揮了一下手,說道:「押出去。」紅衛兵擁上來,一左一右分別反剪住李浩然和茹珍的雙臂。馬勝利這一刻覺得自己體格極為威嚴:大大的臉盤、突起的顴骨及額頭都顯出鋼鐵一樣的權威。他像首長一樣微皺著眉頭指揮道:「要文斗,不要武鬥,執行《十六條》。好,走吧。」

紅衛兵架著李黛玉的父母踏響著樓梯下樓去了。馬勝利背著手瞄了一眼李黛玉,轉過目光很有首長氣派地問了一句:「你今天還去批判大會現場嗎?」李黛玉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她像一片可憐的柳葉一樣,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

馬勝利背著手在書堆旁來回踱了幾步,站住,又瞄了一眼李黛玉,覺得自己像門一樣寬闊的身體足可以將李黛玉整個裝進來。他真喜歡自己萬分強大、對方十分弱小的感覺。

李黛玉領口露出的纖瘦的脖子和凸起的鎖骨讓他覺得十分動人,那零亂的、遮擋在臉上的頭髮更惹人憐愛。他說道:「你不必去了,就在家聽廣播吧。」他指了指窗戶,「你家離操場不遠,操場又增加了高音喇叭,你在家就可以受到教育。」說著,他從書堆里揀起一本名為《黑格爾與馬克思》的小薄書來,看了看,很權威地說道,「這本書可以保留,」便撂到書架上,轉身背著雙手邁著很重的步子快步走了。

李黛玉癱倒在椅子上。保姆昨天就嚇得算了工資,逃離了這個反革命家庭。現在,狼藉不堪的家裡只有她一個人,馬勝利剛才下樓時把碰鎖很重地撞上了。在這個「洞穴」里,她有氣無力地喘著,粘熱的汗水粘著衣服、褲子。窗外的高音喇叭響起了批判大會的口號聲。這些聲音像夜晚的探照燈一樣強烈,直射進屋裡,所有的牆壁似乎都在嗡嗡共鳴這個聲音。聽得出今天被批判的不止是父母,從點到的名字和呼喊的口號看,似乎有幾十個人,都是這兩天紅衛兵破四舊中新揪出來的。

知道不是專門批判父母兩個人,李黛玉心中稍微減輕了一些壓力。然而,一下午不停於耳的「堅決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口號聲始終在打擊著她。傍晚時分,大會結束了,久久不見父母親回來,李黛玉幾乎要崩潰了。

終於,聽到一片嘈鬧的腳步聲,又響起了很重的敲門聲。她扶著牆,急忙穿過走廊去開門。一群紅衛兵將父母押送了回來。看到父母的樣子,李黛玉驚駭得渾身哆嗦。父親和母親都被剃成了陰陽頭,那一半白光光的頭皮、一半花白的頭髮,像是要判死刑的反革命罪犯一樣。

母親兩眼直直地盯著眼前,她那被剃了一多半的白燦燦的頭皮十分難看,剩下一小半花白的頭髮像鬼毛一樣披在頭上,讓你不敢正視。父親一定是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低著頭不敢正視女兒的目光。馬勝利沒有來,押送父母的是中午來抄家的那群紅衛兵。其中有一個瘦瘦的紅衛兵長得一副高眉骨、凹眼窩的廣東人模樣,他說:「這是北清中學紅衛兵剃的,我們今天全是文斗。」說罷,一揮手帶著人走了。

李黛玉扶著父母在椅子上坐下來。母親胳膊肘支在大腿上,雙手托著下巴,兩眼發獃。

父親捂著臉仰靠在椅背上。屋裡死一樣寂靜,李黛玉找不到安慰父母的話。

夜晚,李浩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於想明白了,他起身到柜子里找出兩瓶安眠藥。

被蹂躪了一天的茹珍躺在床上已經昏昏睡去,這時突然醒來,在枕頭上欠起頭,直愣愣地看著丈夫,她說:「你手裡拿的什麼?」李浩然說:「我睡不著,吃兩片葯。」茹珍一下從床上硬撐著坐起來,蓬鬆著半邊頭髮有氣無力地、又是認真地說道:「你可不能自絕於人民。」

李浩然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說道:「我知道,畏罪自殺就是自絕於人民。」

茹珍前傾著身子,兩眼渾濁地坐著,雙手抓住自己的雙腳獃獃地停了一會兒,說道:「你為什麼拿出兩瓶安眠藥?」李浩然把安眠藥又都放回床頭櫃的抽屜里,說道:「順手拿的。」茹珍獃獃地看著自己腳邊的床單,似乎在使自己清醒。過了一會兒,她抬眼看著丈夫說道:「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李浩然說:「有一點。明天開始,每個系輪流批鬥,確實覺得有點受不了。」茹珍想了想,說道:「受不了也得受,」她雙手摸著自己的腳趾走了一會兒神,又躺下了,說:「你可不能做不負責任的事。」李浩然說:「我知道,那樣會連累你和孩子。」茹珍看了看丈夫,閉上眼,說道:「你知道就行。」便又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看到妻子已經睡熟,李浩然又拉開床頭櫃,輕輕拿出那兩瓶安眠藥,走到書房,在沙發上坐下。面對眼前小山一樣的書堆,他覺得自己有了一種平靜。似乎從這一刻起,他已然得到解脫。他拿出一摞稿紙,墊在大腿上寫起來。他先寫了一份給北清大學紅衛兵聯絡總站的「認罪書」,交待自己之所以隱藏宋美齡的反革命照片多年,就是為了準備迎接反革命復辟。他特別說明,這是為了到時候向反革命表示忠心的一個憑證。他還說明,此事系他一人所為,與茹珍無關,因為茹珍與他的政治立場一貫不一樣。他在最後寫到:「我自知罪大惡極,罪惡滔天,罪大不赦,所以畏罪自殺。廣大革命群眾對我的批鬥是完全正確的,而且執行了要文斗、不要武鬥的政策。」

「認罪書」寫完了,他又寫了一封給妻子茹珍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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