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十七章

聽說北清大學工作組犯了方向、路線錯誤已被撤走,盧小龍關押、批鬥、絕食十幾天後,總算沒事了,他鬆了一口氣。半個月來,他一直為盧小龍的命運憂心忡忡,現在雨過天晴,事態明朗,讓他心裡坦然了許多。然而,不曾想到的是,好事卻給他帶來了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在家中的權威地位明顯發生了變化。

當他此刻坐在客廳里與女兒盧小慧談話時,就開始深刻地感受到這種痛苦了。

他們的住房是樓上樓下兩層,一棟樓住著兩個副部長,各有各的正門,各有各的後門。

所謂後門,就是一層客廳直接可以出去。這一面全是玻璃窗、玻璃門,推開就是自家的後院,種著葡萄。後院沒有圍牆,只有矮矮的裝飾性竹籬笆。大院里住著部級、副部級幹部,有圍牆,有院門,有警衛。大院安全,小院就略呈開放性。盧鐵漢一邊抽著煙看著玻璃門外的景物,一邊聽盧小慧講述7月29日人民大會堂萬人大會的情況。

當他聽完整個會議進程以及鄧小平、周恩來、劉少奇的講話內容之後,確知中央做出了正式決定,及至聽到毛主席也出席了大會,他的一切疑惑便更不存在了。他看著盧小慧手裡的油印傳單,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如此重大的政治決定不是由紅頭文件正式傳達下來,而是被學生的油印傳單大面積傳播。作為部級領導,他要通過兒女的小道消息才能掌握情況,這讓他太不舒服了。以往,都是他這個當副部長的父親看過文件夾里的各種文件,用含蓄的方式對子女講講形勢,做做指導,現在,他幾乎每天都要聽女兒講形勢了。正是通過女兒的「傳達」,他知道了毛主席這些天來關於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講話:嚴厲批評了工作組鎮壓學生運動的錯誤,嚴厲批評了中央前一段時間主持工作的劉少奇、鄧小平。全國政治形勢的變化以及自己在家庭地位的變化,都讓他感到浮浮蕩盪,不大穩定。

當盧小慧講到幾十天前盧小龍和他的爭執時,他更是蹙緊眉頭一言不發了。盧小慧說:「爸爸,你應該承認,哥哥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盧鐵漢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又從茶几上拿起煙斗填滿煙絲。女兒習慣他這種沉默不語的態度,接著說:「你得跟上形勢。」

盧鐵漢點著了煙斗,抽了兩口,噴出了煙霧,顯出做父親的寬和與從容,他看著女兒說道:「把你剛才念的傳單給我看一下。」盧小慧把傳單遞到他手裡。

用蠟紙刻印的傳單,字跡並不十分整齊,粗糙的白紙,藍黑的油墨。顯然油墨未乾就被蹭了,顯得模糊一片,還有錯別字。粗拙的傳單散發的油墨香,讓你想到成千上萬大中學生風是風、火是火的大革命狂熱。他明顯感到,學生們的傳單和他閱讀的文件是兩個世界。他與鉛印文件是一個穩定的、既成的、不容侵犯的秩序和規矩的世界;而這些傳單讓人想到那些汗淋淋的、年輕的手臂,像風一樣刮來刮去,是一個躁動的、騷亂的、燃燒的沒有秩序和規矩的世界。

傍晚時分,客廳有些昏暗,噴出的青煙在暗淡的客廳里繚繞。透過青煙看著外面的葡萄架在夕陽下朗朗生輝,他就有一種與屋內暗淡光線相一致的情緒。聽見外面停放自行車的聲音,正門走廊里進來了兒子盧小龍。這是幾十天來與兒子頭一回見面。

雖然經過十幾天的絕食,兒子並沒有顯出特別地消瘦,大概是這幾天恢複過來了。他的臉上帶著與人為善的笑意,這在盧鐵漢眼裡絕對是個新現象。他一進門就親熱地叫了聲「爸爸」,這也讓盧鐵漢產生一種複雜的心理。往常那坐在客廳里一動不動、抽著煙面對兒子的態度,今天顯然被鬆動了。他端著煙斗從仰靠沙發的姿勢里坐起身,說道:「你回來了?熱不熱?要不要先洗個臉?」他從來沒有這樣瑣碎的、家長里短的開頭。盧小龍對此似乎毫不奇怪,他到了廚房,打開水龍頭,呼嚕呼嚕沖洗了一把,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又進到客廳,對盧小慧說道:「又有最新消息了,毛主席寫了大字報。」兒子這種在他面前如入無人之境的輕鬆隨意是史無前例的,但也就自然而然地開始了。

「毛主席寫了大字報?在哪兒寫的?」盧小慧問。盧小龍擦完臉,又大大咧咧擦著胳膊和腋下,然後,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兩杯涼開水,站著對盧小慧說開了:「這兩天正開八屆十一中全會呢!8月1日開始的,聽說毛主席大前天寫了一張大字報,叫做《炮打司令部》。」「炮打誰?」盧小慧問。盧小龍說:「等我坐下來給你念。」

盧鐵漢被這個重大的政治動態震驚了。與此同時,幾乎同樣衝擊他的是兒子與他的關係的巨大變化。當兒子一反以往的拘謹,興高采烈地言談舉止時,自己作為父親的尊嚴被極大地削弱了。兒子現在已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臉色了,這是讓他很彆扭的事情。事實上,他也非常關注兒子剛才講的消息,然而,兒子只顧著和妹妹說話,做父親的便只能旁聽,這很讓他有一種被排除在外的孤立感和屈辱感。

兒子在沙發上坐下了,從身後的書包里抽出一個日記本,打開之後,清了一下嗓子,就念了起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這是題目,」到這時,兒子才想到父親,他轉頭看了看盧鐵漢,「爸爸,這是毛主席在八屆十一中全會期間寫的一張大字報,8月7日就印發給所有參加會議的人了。」盧鐵漢抽著煙,略點點頭,表明做父親的持重和寬和,心中卻又添幾分不快。他不是中央委員,沒有資格參加這個全會,卻要聽兒子傳達消息。

倘若過去,他可以用足夠的威嚴說:「這樣傳播小道消息是很危險的,政治上也是很不嚴肅的。」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必須正視和接受另一個秩序。

看著兒子一頭汗氣和剛剛沖洗過的一臉水氣,盧鐵漢想到最初把他從農村領出來時的情景。第一次帶他去澡堂洗澡,兒子光著瘦小的身體,肋骨一條一條的,屁股上有幾個傷疤,肩膀上也有一條柳葉狀的疤,頭上也有一些疤。兒子怯生生地站在噴頭下,惶惑著不知該如何洗浴。他把兒子從噴淋的水中拉出來,讓他閉上眼,將肥皂抹在他頭上,同時教他如何用雙手把頭上的肥皂沫搓起來,又把他拉入淋浴中沖洗。兒子不適應偏熱的淋浴水,一邊洗一邊哇哇地叫著,好像燙著了一樣。把頭洗乾淨了,又教他搓洗自己的胳膊、胸脯、肚子、背、屁股、生殖器、腿、膝蓋和腳。農村來的兒子從沒有這樣洗過澡,怯巴巴的樣子讓他生出憐憫和愛惜,還有一絲自己不願承認的隱隱的嫌棄。他問兒子:頭上、身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兒子一一說了:有在井台上摔的,有在土坡上摔的,有上樹摔的,有打架破的……兒子現在長大了。

盧小龍一句一句大聲地將大字報讀出來:「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和人民日報評論員的評論寫得何等好啊!請同志們重讀一遍這張大字報和這個評論。可是在五十多天里,從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領導同志,卻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上,實行資產階級專政,將無產階級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打下去,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圍剿革命派,壓制不同意見,實行白色恐怖,自以為得意,長資產階級的威風,滅無產階級的志氣,又何其毒也!聯繫到1962年的右傾和1964年形『左』而實右的錯誤傾向,豈不是可以發人深醒的嗎?」大字報念完了。盧小慧問:「這是針對誰的?」盧小龍合上紫紅皮的日記本,說:「當然是指劉少奇。」「可能嗎?」盧小慧問。盧小龍說:「你問爸爸,他一定能夠判斷出來。」

兒子對父親的親熱和友好,頗讓盧鐵漢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他依然不失威嚴地、持重地慢慢點點頭,說:「那最後一句話,六二年右傾、六四年形『左』實右,很可能是針對劉少奇的。」他為自己能夠獲得這個發表意見的機會感到珍貴。家中的格局在完全意想不到中變了。當他不得不接受新格局之後,發現自己已經意識到兒子現在成為全國文化大革命中的風雲人物了,自己似乎也開始用新的目光來看待兒子了。他知道這在政治上意味著什麼。

在往下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很可能還要依賴這個兒子。想到這裡,他又惱怒又痛苦。

盧小慧對盧小龍說:「剛才我還和爸爸說來著,那次你和爸爸的爭論,你堅持反工作組的決定,結果你對了,爸爸錯了。」盧小龍立刻笑著說道:「不能那麼說,劉少奇、鄧小平和周總理不都說『老革命遇到新問題』嗎?中國除了毛主席,有幾個人能自覺看清文化大革命的?」盧小慧說:「那你怎麼看清的?」盧小龍說:「我不過是受壓了就反抗唄,我那樣做也是冒著風險的。」盧鐵漢一口一口抽著煙,兒子對父親的寬和態度讓他想到一句格言:勝利者總是寬容的。

范立貞從外邊買菜回來了。一見盧小龍,她臉上就露出討好的笑容,她將菜籃放到牆角,問道:「聽說江青都接見你了?」盧小龍點點頭:「是。」范立貞今天穿著一件短袖白底藍花襯衫,她一邊用干毛巾拍打著襯衫上的塵土,一邊問道:「她都講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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