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十五章

一輛由普通轎車護衛、引導著的紅旗轎車開出中南海,經長安街轉過木樨地北行,在釣魚台國賓館東大門減速,左拐彎進入大門。兩邊的警衛舉手敬禮。院子里已經停了四輛小轎車:一輛坐著中央文革副組長江青,一輛坐著中央文革組長陳伯達,一輛坐著中央文革顧問康生,還有一輛坐著中央文革副組長張春橋和中央文革成員姚文元。中央文革的主要成員都在這裡了。紅旗車停穩後,副駕駛座位上的警衛迅速下車拉開後面的車門,從車上走下來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總理周恩來,他沖那四輛車揮了揮手說:「咱們就走吧。」

江青打開車窗,從裡面探出頭,招招手說:「走吧。」周恩來上了車,警衛剛準備關車門,江青又將頭探出車窗,喊道:「等一等,我和總理坐在一起。」說著,她便下了車,向周恩來的車跑去。警衛關上了右側車門,又拉開左側車門,照顧江青上了車,以極輕捷靈敏的速度坐到司機旁邊,關好車門。車隊啟動了。

周恩來有坐車辦公的習慣,身旁經常放著一摞文件。這時為江青騰地方,就把文件收起來放在腿上。江青說:「影響總理辦公了。」周恩來用他通常的幽默而又不失嚴肅的口吻說道:「和江青同志談文化大革命,就是最大的辦公。」江青笑了,她從來喜歡得到男人的賞識與恭維,特別喜歡那些出色的、有地位的男人對她的賞識與恭維。周恩來順手將一個有一定厚度的鬆軟而又光滑涼快的草席墊從自己身後抽出來,墊到江青腰後,江青對這樣的照顧十分滿意。

從三十年前她到延安起,黨內高層人物中就很少有人像周恩來這樣給她關照的感覺。

周恩來對待任何人、處理任何事之得體、周到,是難以挑剔的。記得她在延安和毛澤東發生衝突時,沒有別人可以訴說,便去找周恩來。周恩來總是耐心地傾聽,和藹地勸解,嚴肅地批評。當她心平氣和後對周恩來表示感謝時,周恩來會非常鄭重地說:「我是主席的管家,這些小事應該我幫主席解決。說我周到,我周恩來姓周,做事就應該周到。」這時,他就會像剛才那樣幽默而不失嚴肅、爽朗而有節制地笑了。

江青注意到,周恩來今天穿著一件白襯衫,並隨身帶著一件薄薄的灰色中山裝,剛才連同文件一起放在后座上,現在都放在了腿上。想必一下車就會穿上它,整裝出現在公眾場合。對於這個大事、小事都一絲不苟的國家總理,江青從延安時期就有點別樣的態度。

她對自己人生的那個階段記憶猶新。

她這個1914年出生於山東的女孩,1929年就跑到山東實驗劇院學戲,並投入了新潮,她那時的名字叫李雲鶴,長得高高挑挑,白白凈凈。後來,經過漩渦一樣旋轉的努力,她成了電影演員藍蘋,活躍在上海,主演過名劇《娜拉》。娜拉出走的故事相當符合她當時的心境,她當時就是堅決反對婚姻,大膽追求愛情,既投入、又拿得起放得下地前後經歷了四五個男人。她還投入左翼文化大潮,捲入共產黨的政治,後來,因為危險,因為追蹤情人,因為感染左翼文化大潮的政治傾向,她於1937年8月跑到了延安。

在進入延安之前,她先到達西安,去了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接待過她的人中有一位質樸平易的女性,叫鄧穎超。鄧穎超看到她演戲的一些劇照,曾驚嘆地說:「哦,是個電影明星。」江青順利來到了延安。一到延安,她就知道這個共產黨上層特別英俊瀟洒、文質彬彬而又幹練的周恩來,就是西安辦事處鄧穎超的丈夫。這一點頗刺激了她,也啟發了她。

在她眼裡,鄧穎超作為一個女人再普通不過了,居然能夠成為共產黨第二三號人物的夫人,她目睹了鄧穎超在西安辦事處受人尊重的地位,那一定和她是周恩來夫人有關。

正是從那時起,她迅速進入了她自然而然進入的角色:在追求革命的過程中,突出地追求革命領袖。延安絕對不是上海,在這裡絕不可能反對婚姻、追求愛情。她便將自己全部年輕的熱情投向延安最高的領袖、最偉大的男人毛澤東。

毛澤東的第一個夫人楊開慧早已犧牲。第二個夫人和毛澤東感情不和,去蘇聯養病。

這是她一個很好的機會。一開始她也並沒有十分的大膽,因為毛澤東在她心目中還像神一樣高大。她追求領袖的念頭也是逐步萌發、成長起來的,因為她很快就發現,偉大的革命領袖在喜歡漂亮、可愛的女人這一點上與其他男人沒有差別。從最初想都不敢想,到後來有了追求領袖的想法,再到後來有了行為的衝動和自信,她發現,沒有幾次接觸,她已在革命領袖的身邊了。

到延安的第二年,她就和毛澤東結了婚。當時,倘若不能嫁給毛澤東,她也必然會嫁給其他哪位中共上層領導人物。

跟毛澤東在一起,你必須表現出女人的全部計謀和乖覺。你必須知道什麼是他喜歡的,什麼是他不喜歡的,什麼是他洋洋自得的,什麼是容易觸怒他的。你要欣賞他的政治,欣賞他的才能,欣賞他的書法,欣賞他的詩詞。你要表現得天真無知,時時驚嘆,你要充滿新鮮的崇拜熱情。這些都是最能打動他的。遇到他煩躁的時候,你要由著他發脾氣,心甘情願地當他的出氣筒。誰能真正成為他的出氣筒,誰就是他最親近的人。當他雷霆大怒發作時,你只能小心地稍做頂撞,絕不可過於頂撞,隨後就要委屈、垂頭、沉默,坐在一邊流淚。在他繼續發怒摔打東西時,你要一聲不響地蹲下身,把他扔在地上的書本、紙張一本一本、一頁一頁撿起來。那時候,他還叉著腰氣呼呼地瞪著你,發作著,你要止住自己的眼淚,將撿起的書本、紙張一點點理好放在案頭上。然後躲到一邊去,聽任他繼續發作脾氣的尾聲。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當那邊屋子裡又響起煩躁的踱步聲和拍打桌上的書籍、紙張聲時,你便低眉順眼地輕輕走到他的門口,站在那裡。領袖這時會氣呼呼地站住,訓斥道:「你跑到哪裡去了?」你就要說:「我怕你見我煩,躲開了。你現在要我做什麼?」領袖會一屁股將他魁梧的身軀坐到椅子上,怒氣未息地不理你,還會說:「不需要你做什麼。」這時,你絕不可再離開,而要在門口靜靜地靠一會兒,然後,恭敬地、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站在他背後輕輕給他捶肩膀、捶背。領袖經常熬夜批閱文件,容易肩背酸痛。你捶了幾下之後,領袖就會不耐煩地揮一下手,說道:「不用你捶。」你便停住手,然後一動不動,等對方把翹起的二郎腿放下,再換另一條腿時,你便嘗試著再給他捶起來。

這時,他似乎余怒未息地、不耐煩地接受著。你便繼續捶,然後,開始給他捏拿肩膀。

又過了較長的時間,領袖就會嘆息著舉起大手,拍一下面前的桌子,說道:「你怎麼這麼混?」

這時,你就可以哭了,而且不妨哭得厲害一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哽噎起來。

這時,領袖也會出現罕見的溫存。他會站起來走到臉盆架那裡,拿起毛巾走過來,塞到你手裡說:「不是英雄不落淚,好啦,我們的英雄。淚落得多了,要成林黛玉的。」這時,你就該破涕為笑,然後,把頭抵在領袖寬大的胸脯上捶捶他。領袖也會拍拍你的背,說道:「好啦,煙消雲散。以鬥爭求團結,團結存。」然後,領袖可能就會坐下來,伏案寫東西,你就可以為他研墨、削鉛筆、整理紙張。也可能領袖會坐下來摳腳趾,你就端盆水來給他洗腳。領袖會說:「我會自力更生。」你就要說:「請給我一個痛改前非的機會。」再後來,就會出現一個很恩愛的夜晚。

一瞬間流煙飛雲般掠過的這些回想,江青在心中止不住微微嘆了口氣,而這心緒在她的形體上也有流露,周恩來笑著說:「我們的江青同志在感嘆什麼事呢?」車一路北上,過了甘家口、百萬庄,迎面丁字路口是動物園花崗石砌就的圍牆。車隊在這裡左拐,再右拐北上。江青一指圍牆說道:「文化大革命現在還沒有發展開,以後連這圍牆上都貼滿大字報才聲勢浩大。」周恩來點點頭:「會發展壯大的,不過交通要道、馬路兩邊最好不要貼大字報,那樣司機開車注意力不集中,會出事故的。」說著,他顯得很愉快地笑了。周恩來的笑聲很渾厚,他的身材不算高大,然而他的濃濃的劍眉,炯炯有神的眼睛、渾厚的聲音還有那獨特的端著左臂的站立姿勢,都顯出一個男人的偉岸。

思緒飄浮中,毛澤東的形象又在眼前矗立起來。事業、思想和權力是男人最好的裝飾,就這一點來講,江青從來感到自尊心的滿足。她畢竟成為了中國最偉大人物的妻子,作為一個女人,她在這一點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也正因為如此,她可以居高臨下地打量一切男人,也以同樣優越的目光打量一切女人。當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崇拜毛澤東的偉大時,她就有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特別是看到一些十分了不起的男人在毛澤東面前俯首貼耳時,作為毛澤東妻子,她的驕傲油然而生。她甚至從心底里輕視他們,這種輕視當這些男人對她表示輕視時尤為加倍。

她知道,共產黨上層大多數元老不把她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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