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十四章

盧小龍被北清大學工作組當作反革命學生隔離審查了。他原本是北清中學的學生,因為進行了破壞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活動,便成為北清大學反干擾、查反革命運動的對象。北清中學是北清大學附中,北清中學工作組又是北清大學工作組的分支,所以,將盧小龍當作北清大學查反革命的成果也是順理成章的。

最初,他被關在辦公樓最高一層的一間小空房裡。由於四層樓的窗戶與樓下校園裡的人隨時可以聯絡,隔離效果不好,又有跳樓自殺的危險,所以,又將他轉移到校辦工廠一個閑置的危險品倉庫中。

轉移是在天剛蒙蒙亮時候進行的,盧小龍被六七個人押送著來到新的隔離審查地。為了防止他逃跑,他被反剪著胳膊,穿過一片樓,又經過一片校辦工廠,沿著校辦工廠紅磚圍牆,走過一段還算平穩的小路,跨過幾條污水溝,又走過一段雜草簇擁的土路,在一片榆樹、灌木、荒草的包圍中,出現了一個舊青磚小院。院牆很高,上面布著鐵絲網。豬肝色的大鐵院門左右對開,兩米高的門上是一排標槍一樣的鐵欄杆。大門兩邊的院牆上,可以半清楚半模糊地看見「危險物資,請勿靠近」的大字。院牆外的荒草一人多高,靠門口一株細瘦零丁的向日葵從荒草中探出小得可憐的圓臉,讓人想到「正西風落葉下長安」 、「人比黃花瘦」這兩句不相干的詩來。向日葵四周的金黃色花瓣有點蔫卷,像一夜辛苦留下的倦怠。

押送他的人中有一個長方臉絡腮鬍的校辦工廠工人,大夏天的早晨,披著一件破棉襖。

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門上的大鎖,嘩啦嘩啦地上下搖著,試圖拔開水平走向的鐵門栓。因為年久不動,風吹雨淋,鐵栓和鐵箍銹在一起,拔不動,只能用力將門栓轉動。鐵器磨擦的聲音尖利地劃破寂靜的清晨,在空中撕開了一個有形的裂口。看見鐵鏽粉末似的落下來,絡腮鬍像拔河一樣向右側用著勁,在上下轉動的同時進行橫向拔出的運動。一個趔趄,鐵門栓終於拔開了,披著破棉襖的絡腮鬍幾乎摔倒在地。因為雙手始終沒有離開門栓把柄,他實際上是貼身歪倒在大門前。

幾個人用力推開大門,大門裝了小鐵軲轆,門被吱吱嘎嘎很沉重地一點點推開了。院子里荒草一片一片,有的已經沒膝,讓盧小龍想到農村的大牲口棚。他們進了院門,門裡邊也有鐵門栓,絡腮鬍吭哧吭哧將院門關上,從裡面插上了門栓,扭押他的人便鬆開了手,在這裡不用擔心盧小龍逃跑。幾個大學生顯然不熟悉這個地方,跟著絡腮鬍往裡走。拐過一個彎是一排庫房,一個個灰漆大鐵門上邊分別用紅油漆寫著1、2、3、4、5、6、7、8、9、10,一共十間。他們用腳踏倒沾滿露水的沒膝荒草,趟出一條路來。到了5號倉庫門口,絡腮鬍在一大串鑰匙中尋找一番,挑出一把,插入門上的大鎖。鎖銹住了,一番忙忙碌碌的周折,終於將鎖打開了。一邊旋轉著橫向用力拔,將鐵門栓拔開,吱吱嘎嘎將庫房打開。

庫房裡黑洞洞的,撲面而來的陰潮窒悶讓幾個學生躊躇了,相視的表情似乎對在這裡關人感到不安。一個戴眼鏡的方臉學生問:「裡面有床嗎?」絡腮鬍說:「庫房哪兒來的床?待會兒拿個草席往地上一鋪就行了,大夏天的,就睡水泥地吧!」一群人往裡走,發現有什麼東西迎面飛舞起來,吃了一驚,隨即有人說:「蝙蝠!」空間中到處張開的蛛網在透進來的光線中銀絲一樣發亮,有的撲面纏到臉上。幾個學生為了掩飾心頭的躊躇,非常嚴肅地對盧小龍說:「這裡安靜,你要老老實實地接受隔離審查,把你反革命活動的全部背景交待清楚。」

他們拿來了一張草席鋪地,一套被褥撂在席子上,又撂下一個破水桶,說道:「小便就在這兒,每天中午、晚上給你送飯時,自己提到外面倒了。」他們指了指院子中間的水龍頭,又指了指院子角的廁所,「每天給你送飯時,你可以上廁所。」他們放下一個臉盆、一塊毛巾:「中午、晚上送飯時間,你可以出來洗臉,臉盆可以存水。」他們用扳子將銹死的水龍頭擰開。水嘩嘩嘩流開了,帶著黃黃的銹色。過了一會兒,水透亮了,再擰,就擰不緊了,只能讓它滴滴嗒嗒地流著。

交待問題的紙和圓珠筆也沒忘記拿來,當一切都交待完畢後,他們拉亮了庫房裡的電燈,說道:「你還有什麼說的嗎?」盧小龍說:「我抗議對我的迫害。」那個戴著眼鏡的方臉學生說話帶著南方口音,表情也並不兇惡,他說:「你已經是反革命了,要認識自己的罪行。」盧小龍說:「我抗議對我的迫害。」戴眼鏡的方臉學生說:「你要好好提高認識。」其他幾個人顯然不耐煩了,說道:「別和他廢話!」戴眼鏡的方臉學生又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盧小龍說:「我抗議對我的迫害,我宣布從今天開始絕食。」

「吃不吃飯還不由你?」絡腮鬍瓮聲瓮氣地來了一句,將房門重重地拉上,吱吱嘎嘎地插上鐵門栓,哐當一聲上了鎖,又哐里哐當地晃了晃。聽見他們踏著雜草的腳步音,停下來試水龍頭的聲音,水龍頭嘩嘩地開大了,又擰住,絡腮鬍說:「擰不緊了,墊圈老化了,就這麼著吧。」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接著是嘎吱嗄吱打開院子大鐵門的聲音,關門的聲音,一邊旋轉一邊插鐵門栓的聲音,最後是上鎖的聲音。聽見鐵鎖在鐵門上拍響了兩下,表明檢查完畢,便無聲無息了。

盧小龍開始絕食。

中午,來了三個膀大腰圓的男學生給他送飯:一個饅頭,一碗菜。問他上不上廁所?

倒不倒尿桶?洗不洗臉?盧小龍坐在地鋪上一動不動,他讓他們把饅頭和菜拿回去,並重申了自己絕食的行動。他們說:「吃不吃是你的自由,送飯是我們的任務。」三個人撂下碗筷走了。

門一上鎖,就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四面連窗都沒有。好在鐵門上下都不嚴,貼地有半磚的空隙,上面也有縫。屋裡一關燈,便能看見白晃晃的光從外面滲進來。當陽光從門上的縫隙直接照進來時,在黑暗中劈出一個斜面,空中的灰塵在這片光明中栩栩如生地發亮。

凝視著這片陽光中飛舞的灰塵,讓人想到宇宙的億萬星系。

到了晚上,院門又哐啷哐啷響起來,開院門,關院門。腳步聲,雜草被踏倒的聲音。

盧小龍在黑暗中坐著,先看見門縫下面幾雙穿球鞋的腳,六隻腳就是三個人。鐵鎖哐啷哐啷打開了,門被推開,在夏日白亮的黃昏中,又是那幾個膀大腰圓的大學生給他送飯來了:一個窩頭,一些鹹菜,都在飯盒裡。盧小龍指了指地上的碗說:「中午飯還在這裡,都拿回去吧,我已經宣布絕食了。」他上了廁所,到水龍頭洗了臉,打了半盆水,又回到5號庫房裡。三個大學生相互看了看,一個剃著小平頭的大眼睛男生說道:「飯盒、碗我們都留在這裡,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絕食後的第一個夜晚就這樣開始了。既然是絕食,就一定要經過長時間的堅持才能取得成效,首先應該保存體力。盧小龍用飯盒蓋舀著臉盆里的清水喝了幾口,把口腔、喉嚨以及食道、胃潤濕,然後靜靜躺在房角的地鋪上。庫房的地面稍有些坡度,向著門口方向略有下坡傾斜,可能是為了沖洗時排水方便。他看著門上門下透進來的光亮一動不動。一旦躺下,景物也便發生了變化。庫房很空曠,水泥房頂硬硬地罩在頭頂,黑暗中能夠聞見水泥的味道,空氣中更多地洋溢著院子里飄溢的雜草氣味。眼睛貼著地面望出去,看見一片墨綠色的雜草。那條剛剛被腳步趟出來的小路使他的視線得以延伸,迤迤邐邐地看到院子中央的水池。水龍頭在水池邊立著,雖然看不到水龍頭,卻能看到不停流淌的細水柱飄飄曳曳地掛著。偶爾一陣微風吹來,細水柱便散開成為風中垂柳般的線條。飄來擺去的水線往往飄到水池外邊的草叢中,同時斷了流落在水池中的細細的滴嗒聲。

天漸漸暗下來,門縫瀉進來的光明越來越微弱,院子里的景物也越來越模糊,黑暗像巨人一樣陌生地矗立在面前。在一片沉悶的陰森寂靜中,耳中嗡嗡作響,他感到耳膜的壓痛。正當他在形而上的精神困難面前尋找力量時,形而下的問題出現了:黑暗的恐怖壓迫被庸俗的蚊子騷擾取代。他這才想到,在這個雜草包圍的庫房裡過夜是多麼難熬。他決定拉開電燈,那樣也許好一些。

當他拉亮牆上那盞橫探出頭的電燈後,發現微弱的燈光一點不能使蚊蟲有所收斂,這群飢不擇食的蚊蟲無論怎樣用手揮打,都毫不退卻。他想到,電燈的作用大概是把院外的蚊子都吸引到房子里來,那太可怕了。於是,他把那床又臟又破的被子拆掉,關上燈,將整條被面罩在身上。

他用腳和胳膊將被單綳成一個布棚。聽見蚊子在布棚外嗡嗡地叫著,覺出了牢房生活的艱難。夏日炎熱,捂在布棚中自然十分悶熱,他卻只能偶爾扇動一下,讓棚里通一通風。

稍一不慎,就有蚊子鑽進來,在布棚里嗡嗡亂轉,不顧死活地叮在自己的臉上咬開了。這時,他就必須非常狼狽地重整山河。這樣熬到後半夜,他實在撐不住了,在朦朧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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