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二章

聽說父親病了,自文化大革命以來還沒有回過家的馬勝利抽空回家。

破舊的自行車在他壯大的身軀下像匹瘦馬一樣跑得飛快,轉眼過了白石橋,又過了動物園,前面就是西直門,再過去幾站的新街口就是他的家了。破車在他身軀下吱嗄吱嘎地響著,似乎承受不住他的體重。每次一騎上它,他就覺得人太大車太小,車像夾在褲襠里的一個玩具。騎著騎著,他就由瘦弱的車想到瘦弱的李黛玉。李黛玉弱不禁風的樣子肯定更禁不住他騎,可是,他就喜歡以強凌弱的感覺,就像這輛細瘦嶙峋的自行車,因為車矮人高,每次都要趁著勁跨上去,坐好之後,又趁著勁用一隻腳蹬開,另一隻腳才離地踏上腳蹬子。如果不趁勁,像一般人那樣一腳踏著腳蹬子滑行,再抬另一隻腳翻身上車,這輛小破車很可能禁不住他的體重。

他趁著勁左拐右拐,騎到了繁鬧的新街口大街。再一拐,就進入了一條筆直的大衚衕。

衚衕口開著兩個羊肉泡饃的小飯店,進去沒多遠,右手一拐,進了一個彎彎的小衚衕,這就是栗子衚衕。兩邊高牆相夾,走上一截,到了院門,栗子衚衕一號。這裡離新街口大街直線距離沒幾十米,卻已經與商業區的繁鬧隔斷了。

大院門是里外兩道,兩道大院門之間,夾著一棵多年的老槐樹。槐樹下有一間小破房,解放前是個門衛室,當兵的在裡邊守著大院。這個大院聽說曾是山西軍閥閻錫山在北京的房產之一。現在,破落的門衛室也住著一戶人,大夥叫做四大爺的一個老頭及他家三代五口人。老頭從窗戶里探出頭來,那是一個尖頭頂窄下巴的熱鬧老頭。他對馬勝利打著招呼,馬勝利也順口回了個招呼。四大爺住在門房,便義務扮演了門衛的角色。誰從大門出進,他都會從小方窗探出頭來張望招呼。每天晚上到了鐘點,他就把院門插上。紅漆大木門終日緊閉,上面的紅漆早已斑駁脫落,小饅頭大小的一排排門釘銹跡斑斑,像一排排扣子綴在大木門上。大木門上另開著一扇一人多寬的小門,供人們早晚進出。兩道門之間的狹窄過道,窄得像一截雞脖子,大槐樹又粗粗地把門房剩下的寬度佔去了一多半。槐樹早已長得高出院牆,蔓成很大的樹冠,陰沉沉地籠罩下來。四大爺家終日要亮一盞小燈,才能夠尋找家中的細小活計。

穿過窄窄的過道,邁進二門高高的門檻,就進了外院。所謂外院,是靠門這一面和東西兩廂三面有房,北面是高牆。外院稠稠密密住著十幾戶人,差不多都是一戶一間房,各自在門口空地上砌一個小廚房,生火做飯,堆煤放柴火。在外院的包圍中,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內院。整潔的青磚高牆,軒昂雅緻的紅漆院門。對開的內院門平時緊閉,裡面住著一戶有地位的文化人。聽說男的是作家,女的是文化機關的領導。這家人只有外出時才將內院門打開,穿過外院時遇到外院的住戶們也都親切地點點頭。多年來,里外院井水不犯河水,沒有什麼交往。

馬勝利家住外院靠門口的第二間房子。一進院子,就感到狹小與陰暗,國民黨時期,外院是下人住的地方,有時還養著騾馬。現在,上等人還是高高在上地住在內院,下等人還是憋憋屈屈地住在外院。外院住的差不多都是當工人的,送煤球的,拉平板車的,也有一戶半戶當小學老師的,住在下等人的院落里自然也就是下等人。

馬勝利從小對內外院的差別就懷著模模糊糊的敵視,內院不僅獨家獨院,高大整齊,而且比外院高出幾個台階。內院門口四五道石台階上去,才是對開的紅漆大門。趁著內院的人出入,他偶爾也能瞥到裡邊的樣子,幾面的房子都很漂亮,連院磚也比外院整齊得多。

外院的地磚早已殘缺不全,與泥土交錯鋪齊著面積,磚上銹滿了青苔,院中橫著污水溝,長著亂糟糟的小草。內院獨家獨院,聽說用著好幾個水龍頭。外院十幾家,合用著一個露天水龍頭,每天早晨排隊接水,中午排隊洗菜,星期天排隊洗衣服,是外院最常見的景觀。

父親在床上喘著,咳嗽著,馬勝利的大姑在一旁照料著。當馬勝利走進黑洞洞的屋子時,父親的咳嗽聲大了起來。馬勝利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屋裡的昏暗,父親黑瘦的臉上一雙凸起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發著光,小屋裡迎門頂牆放著一張床,父親就躺在那張床上,進門左手處貼牆還放著一張床,那是過去馬勝利回家時睡的地方,進門右手靠牆,是一張搖搖欲墜的老式桌子,黑漆漆的,帶著幾個搖搖欲墜的抽屜頂在窗戶下。再就是兩三把椅子,兩三個小板凳,牆角放著一個舊木箱,那是父子倆放衣服的地方。箱子早已破裂,又糊上牛皮紙,刷上油漆,一直用到現在。迎面牆上有一扇極高的小窗,豎著兩根鐵欄杆,窗外就是大院門外的栗子衚衕了。夏天全憑著這扇豆腐塊的小窗和房門能有點南北小對流,多少消點暑熱。

大姑是個一臉和善的老太太,馬勝利小時候死了娘,多虧大姑不時照顧,所以見她如見半個娘。馬勝利一到家,先去水龍頭提水,將自家小廚房裡的小水缸灌滿,接著就裡里外外地忙活起來。父親不停地咳嗽著,馬勝利每次從院子的明亮中邁入屋中,總是先看見父親的眼睛在發亮。昏暗中,他能聞到父子倆住了多年的小屋泛出的又潮又餿的氣味。房頂經常漏水,牆壁也常有濕痕潮跡,漚得破舊的桌椅板凳都散出濕氣。腳下的磚頭因為多年潮濕,早已和泥土滲透在一起,踏在上頭,像是泥土踩硬結成的塊,如果用前腳掌用力旋轉著捻它,會覺得每塊磚頭都可能酥軟成粉沫。

馬勝利看著乾瘦的父親,想不出自己何以長得這樣壯大。他的皮膚黑像父親,高顴骨像父親,脾氣大像父親,可是,父親瘦瘦的,只有他身體的一半寬。自己從小吃窩頭啃鹹菜,長成這一身體格,也是一點好命。他去外邊買了糧,買了菜,買了葯,回到家,屋裡已經聚了幾個鄰居。自從他考上北清大學,外院的鄰居們便都對他另眼相看,他一回家,就會和他打招呼說話,就連那個當小學教師的鄰居也主動和他親近。他們的女兒正上中學,考上北清大學是這個家庭的理想。

幾個鄰居都是向他打聽文化大革命情況的,北清大學的運動現在是全國的話題。馬勝利坐在小板凳上滔滔不絕地講開了。自從進了北清大學,他每次回到這個院子中,都有一種衣錦歸鄉的好感覺。現在,講述北清大學的文化大革命,更像來自革命聖地的革命者。

鄰居們大都習慣房中的昏暗,家家如此。此刻,這夥人眼睛灼灼有光地聽著馬勝利講述。正對馬勝利的是半禿頂的王師傅,新華印刷廠的工人,叫王文翔,一雙挺有神的大眼睛盯著馬勝利不放。他從馬勝利的講述中得出一個結論:這是無產階級的革命,要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聽到帶勁的地方,王師傅額頭更放出光來。挨著他的是一個叫大寶的小夥子,賓館的採購員,他一邊聽一邊不住地點頭,還很有眼界地說,他已經去北清大學看過兩回大字報了,並繪聲繪色地講起北清大學的所見所聞。馬勝利禮貌地稍微等了一會兒,便伸手打斷他的話,繼續以我為主地講述起來。大寶有一雙倒八字眼,看人的時候很像舞台唱戲的吊起眼賣精神,論年紀二十多歲,看模樣老得有三四十歲,下巴薄薄的,滿嘴的煙酒氣,說話間就把煙又點著了。馬勝利指了指大寶身後躺著的父親,示意抽煙免了。大寶便裝起香煙,又顯得深思熟慮地論說起文化大革命來。大寶對面的是丁老大,拉板車的工人,和馬勝利的父親有過多年的交情,這會兒皺著眉不緊不慢地聽著想著。

雖然是一方小世界,但在這裡興風作浪,馬勝利仍覺得任重道遠。大姑正在廚房忙飯,父親在床上豎起耳朵,一句也不敢落下,兒子在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中混了個臉面,做父親的覺得很榮耀,咳嗽聲半天沒聽見了,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馬勝利拿起床上的書包,說道:「我這兒還有幾張從北清大學拿回來的傳單,到時候大夥看看,都是批判北清大學校黨委和北京市委黑幫罪行的。」縮在一邊像個小老頭一樣的丁老大說道:「你還不如給我們念念。」馬勝利說:「我哪有那麼多時間,念不過來。這樣吧,」他突然有了一個革命的創舉,去廚房舀出半碗剩粥:「我給你們開闢一個宣傳欄,貼出來大家看,咱們外院有文化的沒文化的都有,」他看著印刷廠的王文翔說:「王師傅就有文化,那邊的林老師也有文化,大寶也高中畢業呢,可以給大夥念念。」大寶問:「貼哪兒?」馬勝利一指斜對面小內院大門兩側的青磚牆:「就貼那兒。」有人問:「人家讓貼嗎?」馬勝利說:「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現在是文化大革命!誰敢不讓貼,保不住以後還要被貼大字報呢。」

說著,他拿起一卷傳單直撲內院外牆,朝南的紅漆大門和青磚院牆在陽光照耀下青紅分明,十分豁亮。他用手沾著米粥在牆上刷開了,沒一會兒,就把幾十張傳單長長方方地貼成一大片。白紙在青牆上亮得耀眼,他覺得不夠勁,又跑到林老師那裡借了毛筆和紅墨水,將傳單拼成的宣傳欄四邊用紅筆勾畫出來。白紙上一勾紅邊,更為顯赫。在一張居中傳單的半頁空白紙上,他用紅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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