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九章

聽說父親要帶她去武漢,沈麗撅起了嘴,這麼熱的天,去武漢那個大火爐幹什麼?及至父親有些風趣地說:「你還沒聽我把話講完,我這次是帶你去見毛主席。」沈麗先是一怔,繼而知道這不是玩笑,又感到萬分驚喜。在中國,能見毛主席大概是最令人興奮的事情了。

父親非常自豪地說道:「這個節目怎麼樣,滿意吧?趕快準備,今天就走,今天就見毛主席。」

能給女兒帶來如此好的禮物,他顯然十分得意。母親瞟了父親一眼,說道:「到了那兒,要多聽毛主席講話,不要又像倒水壺似的說個沒完。」沈麗笑了:「這個爸爸懂,又不是到別的地方。」

他們乘飛機下午兩點多就到了武漢。一下飛機,就有小轎車把他們接到了毛主席的駐地。一路上,沈麗被一種強烈的興奮所充溢,她發現,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事情在她的視野之外,對她具有神秘的刺激力。看出父親也為這個會見所興奮,並且還略有些緊張時,她就覺出自己的興奮尤其可以理解。他們被一些人迎接著下了車,她挽著父親的手臂走進毛主席下榻的賓館。毛主席正倚在寬大的沙發里和幾個人說著閑話,看到沈昊,毛主席站起來伸出手,父親連忙擺脫沈麗的扶持,兩步上去雙手握住毛主席的手。沈昊和毛主席幾乎一樣高大,然而,從父親的背影可以看出,他的高興帶著平日少見的誠惶誠恐,這種拘謹和激動尤其博得了毛主席的和藹親熱。

父親轉身將女兒介紹給毛主席,毛主席的目光笑著看過來,沈昊示意沈麗上前,她在一種騰雲駕霧般的狀態中走上去握住毛主席的手。毛主席的手大而寬厚,軟軟的,自己的小手放在這隻大手中很舒適。毛主席一手握著她,一手指著她對父親說道:「你這個女兒不能長胖了。」父親含笑聽著毛主席把話講下去,毛主席接著說道:「她再胖一點,就和唐玄宗的楊貴妃很像了。」

聽到毛主席如此讚譽女兒的相貌,沈昊開懷地朗聲笑了,笑聲中包含著對毛主席風趣談話的自覺配合。沈麗也被毛主席獨特的領袖風趣籠罩得如雷貫耳。他們坐下了,毛主席點著了煙,翹起了二郎腿,目光對著沈麗說道:「你讀過李白寫的《清平調詞》三首嗎?」

沈麗臉紅了,她沒有想到毛主席的話題從她這裡開始,她點了點頭。毛主席問:「你還能背下來嗎?」沈麗的臉燒得發燙,她早就讀過,這是唐玄宗與楊貴妃一起賞花時命李白當場獻的詞,她只記得第一首的第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她連忙搖了搖頭,有些拘謹地看著毛主席。毛主席仰靠到沙發背上,興緻勃勃地背誦起來。令人驚訝的是,他先從背景文字背起:「唐韋睿《松窗雜錄》這樣記載: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之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盛開,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詔特選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部。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李白,立進《清平調詞》三章。白欣然承旨,猶苦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龜年遂以辭進。上命梨園弟子約略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太真妃持玻璃七寶盞,酌西涼州蒲桃酒,笑領歌,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太真飲罷,斂綉巾重拜上。龜年常語於五王,獨憶以歌得自勝者,無出於此,抑亦一時之極致耳。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於他學士。」

背到這裡,毛主席說:「這就是三首詞誕生的背景說明。」沈昊連忙笑著說道:「主席記憶力過人。」毛主席揮了一下手,說:「不過是讀得多而已。在中國的古詩人中,我喜歡三李,李白、李商隱、李賀,特別喜歡李白,他的《清平調詞》三首是這樣的,第一句你肯定知道,」毛主席又把目光轉向了沈麗,「雲想衣裳花想容。」沈麗點點頭,說道:「我就記住這一句。」毛主席笑了,接著重新背誦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這是第一首。其二是,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其三是,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毛主席背完了,在沈昊的接連驚嘆中笑道:「李白是天才。唐玄宗讓他去獻詞,這是賞花,又是唐玄宗和楊貴妃一起賞花,他要把一切都描寫到,要把唐玄宗和楊貴妃都哄高興,還要真正寫成好詩,不容易。文人交往,生離死別,寫詩容易。在帝王面前應酬場面,要寫得不俗,就非李白這樣的才子不行。你們看,這三首《清平調詞》寫得多麼不俗。唐玄宗死了,楊貴妃煙飛灰滅了,詩卻千古流傳。像這最後一首:名花傾國兩相歡,名花指牡丹,傾國指楊貴妃。長得君王帶笑看,這是指唐玄宗。解釋春風無限恨,意思是消化了君王所有的遺憾。最後是沉香亭北倚欄杆,寫出了楊貴妃恃寵嬌媚的模樣。這詩既完成了當時的政治任務,又成為千古絕唱。」

毛澤東為自己這個風趣的說法風趣地笑了,他指了指周圍陪坐的幾個人,說道:「今天要在全國找幾個秀才來,就寫我們今天的聚會,」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和沈昊、沈麗,「要寫得讓我毛澤東高興,讓你沈公高興,還要讓沈小姐高興,要符合今天的社會氣氛,還要流傳千古,」毛澤東的大手又在空中擺了擺,說道:「這幾乎沒有可能啊!你們相信不相信?今天晚上我請飯,院子里就有花,我們賞一賞,請幾個秀才試一試!」沈昊身體前傾地坐著,這時由衷地說道:「主席的詩寫得好,能夠流傳千古。」毛主席擺了擺手,說道:「過譽之言。不過有一點我可以下定論,現在滿天下歌頌我的文章、詩歌都是短命的,連李白的影子都沒有。」

沈麗這時才從頭腦熱昏昏的興奮和窘促中定下心來,當毛主席以父親為主要談話對象海闊天空地談開來之後,她便多少獲得了傾聽的從容。當然,這種從容依然是漂浮不定的,毛主席的談話與手勢似乎攪動起一個熱乎乎的氣團,讓你不能太冷靜。毛主席仰靠在沙發背上,手裡夾著煙,像是面對整個天地一樣開懷地說著,笑著,父親兩手扶著沙發扶手,始終保持著賠笑的傾聽。父親臉上那沈麗從未見過的拘謹甚至有些奉承的微笑,足以說明毛主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毛主席談著談著又把目光轉到了沈麗這裡,沈麗和父親面對面坐在毛主席左右兩個方向,毛主席說道:「我和你父親是老交情了,他是我的恩人吶。」父親在對面雙手抱拳,惶恐道:「不敢不敢。」毛主席接著說:「你父親給過我幾千塊大洋啊,那在當時是個不得了的支持。我老說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這幾千塊大洋要變成很大的精神吶。」父親又興奮,又愉快,又惶恐,又賠笑,連連地說道:「主席,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那不過是歷史給了我一個好機會而已。」毛主席笑著擺了擺手,噴雲吐霧地說道:「別人怎麼沒有利用過這樣的機會?那時候比你大洋多的人也有的是嘛。現在還不是被我們打倒的打倒,趕到台灣的趕到台灣,死了都不得葉落歸根。」沈昊笑著連連點頭。

沈麗知道,父親平常講話笑容是很少的,除了極個別的開懷大笑,即使說到很高興的事情,也只是略含幽默神情的嚴肅態。他總是睜大眼似乎很詫異、很生氣地盯著談話對象,同時滔滔不絕地說話。自從見到毛主席,他的臉上始終浮著會心的微笑,那微笑在沈麗看來有些凝固,有些困難。她真擔心父親長時間保持這種表情,臉部肌肉會吃不消的。由此,沈麗也看到了毛主席的權威。

三年前,沈麗曾經跟一個當共產黨部長的遠房叔叔一起去中南海參加過一次舞會,在那個舞會上,她很激動地見到了毛主席,而且還惶恐不安地與毛主席跳了一曲。她至今還記得當時暈乎乎的感覺。毛主席魁梧的身體暖烘烘地裹著她,她努力跟隨這個偉大的身軀移動步子,因為興奮和緊張,自己的手有點發抖。毛主席一邊舞一邊和藹地說著話,告訴她不要緊張,還特別抖了抖握在他手中的沈麗的手,說道:「放鬆一點,其實我不會跳,但是我很放鬆,你可能會跳,但是你現在不放鬆。跳舞應該你是我的老師,而不是我是你的老師。」當時,她和毛主席的身體挨得很近,能夠覺出對方寬厚的體溫,也能夠聞到對方嘴裡噴出的濃辣的煙氣。毛主席把她當做一個正在音樂學院上學的女學生,親切隨便地說笑著,及至知道她是沈昊的女兒,便放開一點與她的距離,說道:「啊,意想不到。」而後,他對沈麗的親切中便更多了正式的成分。今天,在這個場合看到毛主席,與那時的感覺大有不同,她至今能夠模模糊糊地回憶起毛主席身體發出的特有的氣味,那種氣味很雄偉,很寬厚,含著濃烈的男人的汗味。

毛主席肯定不記得自己了,所以當父親笑著說:「沈麗幾年前在中南海的舞會上見過您一回,她還跟您跳過一曲呢。」毛主席顯然印象不深,他笑著說:「哦?」然後說道:「現在舞不跳了,游泳。」他非常豪邁地說起自己住在武漢的目的就是為了游長江,他說:「在游泳池裡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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