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八章

盧小龍的妹妹盧小慧是北京實驗女子中學初二的學生,潤潤的圓臉,遮耳的短髮,中等的身高。初看覺得她微胖,細看身材還是苗條的,大概是那略顯富態的圓臉和那雙特別大、相距又特別開展的眼睛給人一個胖娃娃的感覺。那張面孔和那雙眼睛讓你想到寬大的落地窗,白亮的太陽,也讓你想到一隊幼兒園小孩被阿姨牽著走過來,隊伍中總會有一張或兩張特別圓潤白亮的胖乎乎的面孔,在一群參差不齊的孩子中引起你的注意,你的目光會被他吸引,甚至無形中會感到生活的美好。

從生理上考察,盧小慧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極為清潔。這種清潔並不只是她愛乾淨,而是長得清潔。有的人即使經常洗浴,勤換衣服,也還是給人不潔不凈的感覺。而她的清潔習慣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她的臉、脖頸、手臂天生長得白凈,身體的氣息也讓你感到清潔爽朗。用她母親的話講,我們家小慧不像我們家的人,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父親和母親都說,她的身上包括她的房間里都有一種淡淡的蓮子香。

盧小慧還有著特別的聰明,這種聰明有些可能來自父親的政治城府和母親的世事精明,更多地卻是這個家庭沒有的。小時候,家住一片平房宿舍,鄰居是一位舊社會的闊太太,當丈夫的國民黨軍官投誠了革命,也便匯入了共產黨的隊伍。盧小慧常去她家裡玩,管那位舊社會的闊太太、現在的首長夫人叫金奶奶。在金奶奶那裡,她受到了一整套別樣的熏陶,用她自己的話講,她第一個在金奶奶那裡學到的就是如何分辨和欣賞女性的美。金奶奶告訴她,什麼樣的鼻子好看,什麼樣的步法高貴,怎樣的臉叫漂亮,怎樣的臉叫俊氣。這些在同齡學生中會被當做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東西,在盧小慧那裡卻成為理解人生的出發點。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讀文學名著,後天的文化熏陶與天生的靈性結合在一起,把她塑造成了一個特別「有心眼」的姑娘。

正是由於這個特點,在批鬥大會上見到沈麗時,她十分敏感。當沈麗摘下眼鏡時,盧小慧發現,這是一張與周圍環境迥然有別的面孔。她皮膚的白亮與容貌的清麗在這個世界中顯得突兀,或者說世所難容,其氣質又是自己從金奶奶的世界中才熟悉的。在這個稠密嘈雜的人山人海中,她一瞬間就覺出了對方和自己的相通之處。對方比自己高一些,自己矮一些。對方比自己涼一些,自己暖一些。對方比自己高貴一些,也生癖一些,自己比對方更接近和適應環境。對方比自己白一些,自己雖然長得白,但與環境的差異比對方柔和一些。當這個漂亮的女性對哥哥表示關注時,她一瞬間的反應有些微妙。這種微妙被她後來善於自省的回顧看得很清楚:她對對方既親切,又有隱隱的抵觸。

當華軍、田小黎這樣的女孩為哥哥奮力拚搏時,她和她們只有同仇敵愾的親近感。而當這個自稱是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生的女子在哥哥的世界中出現時,她的心理就比較複雜了。

複雜的原因,她已然明白。當時,對沈麗相貌的驚嘆和欣賞在相當程度上分散了她在批鬥大會上的激動情緒,在隨後回家的路上,也還在人頭攢動的大操場背景上回憶起那個女子的明亮面貌來,她甚至猜到了對方戴的只是一副平光鏡。真後悔,當時沒有和她建立聯繫,也可能以後永遠聯繫不上了。她有些惆悵,既是為哥哥,也是為自己。失去了這個聯繫,就好像讀了一部小說的開頭,發現了一個引起你極大興趣的女主人公,卻沒有了繼續閱讀的權利。

流煙一樣的思緒很快被現實所驅散。當她放下自行車推門進到家裡時,客廳里已然煙氣騰騰。父親埋在煙霧中繼續一動不動地噴吐著,母親從廚房走出來,問了一句:「你哥哥現在怎麼樣了?」黑瘦的臉上一副嚴重的神情。盧小慧一時沒想好怎麼回答,走到面對父親的沙發旁坐下了。

在家裡惟有她誰都不怕。父親,幾乎是全家人都怕他,母親怕,哥哥們怕,而她不怕。

母親,家裡的人也都怕她,父親怕她,哥哥們有點怕她,而自己不怕她。她是父親最小的孩子,從小受到寵愛;又是母親惟一親生的孩子,理應受到偏袒。父母對哥哥們似乎很威嚴,其實也有一點怕。其中的道理她明白:父親一定覺得自己沒有保護住他們的親生母親;而作為繼母的母親又擔心這兩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感情上的生分。結果,所有的人都在相互怕,只是怕多怕少有差別。母親怕父親多一些,父親怕母親少一些。哥哥怕父親多一些,父親怕哥哥少一些。只有她,誰都不怕。

父親打量著她,似乎在思考怎樣談話。母親則在離父親不遠不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兩手放在膝蓋上關心地等待著。盧小慧知道,父親不提問題,已經把問題放在面前了,他在等待她的回答。她說:「北清大學開了萬人批判大會。」父親沒有表情地抽著煙,母親問:「批判你哥哥?他是中學生,又不是北清大學的。」父親不耐煩了,緩緩伸出手在空中擺了擺。他今天抽的又是煙斗,表明思緒的沉重。他叼著煙斗大口大口地抽著,抬起眼看著盧小慧,等待她繼續講下去。

盧小慧簡單講述了批判大會的情況,父親一言不發地聽著,母親有些急切地說:「小龍一點都不聽你的,現在事情鬧得更大了。」父親還是沒有說話,母親看了看他,埋怨道:「早知道這樣,你為什麼不管住他?」父親哐鐺一下把煙斗撂在了茶几上,背著雙手站起來,聲色俱厲地說道:「兒子早就過十八歲了,他還不知道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嗎?」說罷,背轉身望著窗外的葡萄架。母親停了一會兒,又說:「他也不想想,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

父親轉過身憤怒地揮了揮手,那手沉甸甸的,動作雖然不很迅捷,卻顯出了少有的不滿,他說道:「你這是混帳話!」

母親看著父親的背影不吭氣了。盧小慧對母親說道:「媽媽,爸爸正為哥哥的事著急呢,你就別添亂了。」她又對父親說:「爸爸,你的衣服換下來了嗎?我想趁著飯前把衣服洗了。」

父親站著沒動,盧小慧又說:「你換下來的衣服呢?有事著急也沒用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哥哥的事還說不定怎麼樣呢!」父親嘆了口氣在沙發上坐下了,說道:「這還不是明擺著?」盧小慧說:「那可不一定。」父親看了看盧小慧,似乎希望從中發現什麼有利的可能,又垂下眼慢慢搖了搖頭,停了一會兒,說道:「衣服換下來了,在我床頭的椅子上。」

衣服是晚飯後才開始洗的,二哥盧小剛住校沒有回來,三口人在比較沉悶的氣氛中吃完了飯,父親就上樓到書房去了。盧小慧在門廳里擺開大木盆、小木盆、臉盆,架上搓板,開始洗衣服。媽媽偶爾幫她倒一倒髒水,打一桶清水,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看著她洗衣服。

盧小慧穿著短袖襯衫,露著豐柔的手臂和精巧的小手,她將大木盆拉近自己,將搓衣板抵在身前,順著搓衣板的斜坡吭哧吭哧地搓洗著。

洗衣服照例給她帶來一種寧靜怡悅的心情。這是一件白汗衫,在大盆里的肥皂水中浸一浸,水汁飽滿,在搓衣板上一下一下搓著。肥皂水隨著搓洗從捲成一團的衣服中撲哧哧地噴泄出來。水聲漸漸小了,肥皂水都流到盆里了,再把衣服放到木盆里浸一浸,又水淋淋地帶著吸飽的肥皂水放到搓衣板上哼哧哼哧地搓起來。一件內衣,有那麼三五回搓洗,就將其擰乾,放到臉盆里,接著搓洗第二件。有些小背心她兩把就搓出來,擰乾放到臉盆里。母親獃獃地看著她利利索索地幹活,要在往常早就讚歎了:「小慧能幹,真不知從哪兒學的?」洗到襯衫,就在領口袖口上灑點乾肥皂粉,水汪汪地一搓,再在大木盆里浸一浸,吸飽肥皂水,在搓板上三把兩把搓出來。洗到外衣外褲了,整件搓不動,就一條褲腿一條褲腿地搓洗,重點的部分用手撒上肥皂粉搓洗,最後整個一團大致搓洗一下,擰乾放到臉盆里。衣服在肥皂水中搓洗完畢後,再到廚房的水龍頭上漂洗。在洗衣服的過程中,她體會到掌管家務的樂趣。

當母親獃獃地坐在一邊看她洗衣服時,她常常會覺得母親比她還小。母親的讚歎,常常讓她生出特別從容的好感覺,好像這個五口之家她是掌管一切的主婦,在很多問題上母親要聽她的訓導,好像盧小慧是她的姐姐。這種感覺讓盧小慧覺得很有趣。每到這時,她就會像指使妹妹一樣指使母親,讓她把肥皂粉盒遞給她,讓她再拿一個空臉盆過來,母親總是心甘情願地配合著。在這個家庭,面對兩個非她所生的哥哥,母親總有一種孤立感,她常常在女兒這裡尋找更多的精神依靠,這一點盧小慧是明白的。

母親又止不住發問了:「你說小龍會被定成反革命嗎?」盧小慧用手臂撩了一下滑到額前的頭髮,說道:「這你就別多想了,想也沒用。」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肥皂水中濕淋淋地拎出一件父親的襯衫,看看領口的臟污程度,隔著光亮無意中看見襯衫口袋裡有一塊黑影,掏出來一看,是一個已被浸濕的信封。母親在一旁問:「那是什麼?」信封是對摺的,鋪展開,是一封寫給父親的信,上面是父親機關的地址。盧鐵漢收,後面括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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