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五章

歷史是一切人物表演的舞台。當北清大學革命造反派第二號人物呼昌盛被工作組押上萬人批判大會的台上時,他感到了什麼是命運。看著大操場上黑壓壓的上萬名師生,他想到就在幾天前自己還是批鬥大會的組織者,幾天後卻淪為批鬥對象。

在工作組發起的「反干擾、查反革命」的運動中,頂風亮相反對工作組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北清中學的盧小龍,另一個就是呼昌盛。大學生自然比中學生更適合做鬥爭對象,於是,他被很光榮地押到了檢閱台上。工作組組織的批判會似乎文明一些,不戴牌子,也沒有坐噴氣式,只是低頭接受批判。他的身後擺著幾個長條桌和麥克風,工作組的領導成員在那裡親自督陣。台上大橫幅是:堅決批判反革命分子呼昌盛。同樣是一個個跳到台上的激昂慷慨批判,同樣是振臂高呼的口號。呼昌盛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中回想著從早晨到現在發生的事:一清早就被北清大學的幾個戴著糾察隊袖章的學生從被窩裡揪了起來,押了一上午,中午給了一個饅頭一份菜,下午兩點連推帶搡把他帶到了會場,這和幾天前自己組織的批鬥大會做法也差不多。這樣想著,便有一種豁出去的冷潮熱諷浮上心頭:自己批鬥了幾百人,挨一下批鬥,也值了。

批鬥大會持續了兩個小時,因為他是北清大學東校的學生,批判會一結束,就被一群人押著擠出大操場洶湧的人群,往北清東校走,成群結隊的人圍觀地跟隨著。當這支押送他的隊伍浩浩蕩蕩穿過校園,又穿過日月壇公園,帶著先聲奪人的氣勢擁進北清東校西大門時,呼昌盛覺得這簡直是變相的遊街。左右的人同樣是反剪他的雙臂強扭著他,沿途有此起彼伏的振臂高呼聲討著他,「打倒反革命分子呼昌盛」的口號震耳欲聾。校園的道路,道路兩邊的樹,樹後面的河流,河流後面的荷塘,荷塘後面樹影掩映中的一棟棟樓房,都在洶湧人流的衝擊下活動起來。不時有人從人群中擠上來,劈頭蓋腦地抽他的耳光,打他的頭,惡狠狠地踢他。有一腳踢在小腹上,他疼得彎下腰蹲在地上,扭送他的學生毫不留情地把他拽起來。在潮水般的遊街過程中,呼昌盛遭受著越來越難以頂住的毆打。眼鏡早已打飛,嘴角流出了鮮血,襯衫的扣子全被拽脫,黑瘦的胸脯上布滿青紫的傷痕。他禁不住想,你們又不是工作組,哪來這麼大仇恨?當然,這是極為幼稚的思維。他組織的批鬥會上不是同樣將幾百人毒毒地打了一頓嗎?情勢決定一切。

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右邊是一個拱形小石橋,左邊是一個歷史聞名的石牌坊,又冒出來一群氣勢洶洶的學生,還有兩個五大三粗的工人,爭先恐後地將拳頭和巴掌飛過來。一個面孔粗壯的人很像是宣傳畫上標準的鍊鋼工人,上來喝道:「你為什麼反革命?」一手劈胸抓住他的衣服,另一手一拳打過來,呼昌盛眼前一片金花,幾乎無法站住。在爆炸般的劇痛與昏迷中,他覺得自己像一頭被打得半死的狼崽,被成群的獵人押送著,最後,他被撂在一個地方,聽見有人說:「就在這兒隔離審查,不許他和外界有任何聯繫。」隨後,聽見紛沓嘈雜的腳步聲撤出房間,房門關上了,有鐵鏈子嘩啦嘩啦的聲響,最後是很重的咔嚓一聲,顯然是上了一把特大號的鐵鎖。咚咚咚的腳步聲似乎在穿過很長的走廊遠去。聽到大門的開闔,隱隱約約聽到一些人的腳步聲走下台階,隨後,眾多的人聲分散消失在遼闊的空間里。

聲音的統治暫時放鬆了,氣味的威嚴便在黑暗中顯示出來。有生冷的鋼鐵的味道,有濁重的機油的味道,還有煤油的味道,有機床切削時飛旋出的鐵屑的味道。學機械的呼昌盛在校辦工廠實習過,熟悉這些味道,這些味道帶著一股陰潮的氣息浸透著他,他這才覺出自己正趴在地上。用雙手觸摸地面,是冰冷的水泥地,地上有厚厚的塵土。手向前伸,摸到了一片粘糊糊的油漬,慢慢放到鼻子前聞一聞,是機油和煤油的混合物。他抬起頭極力睜開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陰暗而空曠的空間,好像是庫房,空空蕩蕩的,靠牆放著幾塊鋼板和幾桶機油。

對著門口的一面牆上有兩塊很高的小方窗,兩道光亮透過小方窗斜照進來,讓他想到農村夜晚放露天電影時放映機的光柱。庫房裡還有一張學生宿舍用的雙層床,也落滿厚厚的塵土。他挪過身去,背靠著床欄坐起來,瞄了一下六七米高的房頂和二三米高的窗戶,這裡擺放一個雙層床,不怕為他提供逃跑的方便嗎?他隨即搖了搖頭,窗上插著鐵條,算得上是一個條件充分的「牢房」。

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是開鐵鎖的聲音、下鐵鏈的聲音和開門的聲音,他低著頭一動不動。有人在門口摸索著拉亮了電燈。一盞昏暗的燈泡從頭頂照下來,面前出現了幾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學生,還有一個穿著勞動布工作服的工人。他們將抱來的一卷被褥放在了雙層床的下鋪,盪起的一陣煙塵,其中一個人說:「這是你的行李。這是紙,這是筆,你要老老實實檢查交待。飯有人送,大小便你就在這兒解決。」說著,他們走到房屋的一角,那裡有一個水龍頭,下面是一個水池子。水池的出水口是鋼板隔製成的水漏,很像微縮的馬路上的柵條狀漏水蓋。他們說:「小便就這樣了,大便你多衝一衝,還不行,就把鐵漏拉起來。」他用麻木不仁、無動於衷的表情面對著這些吩咐。有人把飯盒放在上鋪,說:「這是晚飯,喝水就是自來水,你到這一步也沒有權利挑三揀四。」咣啷咣啷門又關上了,鐵鏈子又穿上了,大鐵鎖又鎖上了,腳步聲穿過長長的走廊遠去了,只把一盞20瓦的昏黃燈泡點亮了留在這裡。

他開始清醒了,掙扎著站起來。眼鏡打碎了,左眼打腫了,只剩下殘缺的一點視力,但他必須要做點什麼。他走到水龍頭前,拉開了鐵漏板,看見一個方形的孔道斜著通向外面,順著孔道看去,外面是一個雜草叢生的土坡。大概這面牆朝向西面,正是黃昏,洞口處的雜草輝映著桔黃色的光亮。這是不是晚霞所致?他在北清東校上學的兩年中,從來沒有觀察過晚霞。人到了這種孤寂的境地,才會注意觀察起周圍的環境來。在鬧哄哄的人世中,人人都把自然當做與己無關的遙遠存在。他一瘸一拐回到床邊,打開飯盒看了看,一個饅頭,一點鹹菜,他冷笑了一下,蓋上飯盒。疼痛消滅了食慾,留下的是思想。

他將褥子打開,床單鋪平,枕頭放好,同時生出了對熟悉的被褥的親切感。這套被褥陪伴了他整整兩年,一打開就洋溢著自己的體味和學生宿舍的氣味。在生冷的機油味統治的空間里,被褥給他帶來了溫馨的生活氣息,裡面還很仁慈地裹著他的毛巾、肥皂、牙刷、茶缸,白茶缸上寫著「又紅又專」四個紅漆字。牙膏的清香,潮濕毛巾捂出的餿味,此刻在昏黃的牢房裡悠悠揚揚地描繪出他與人間的聯繫。一瞬間他想到,倘若一個人流落到與世隔絕的荒島上,那麼任何人類製作的物品在島上出現,都會引起如見故人的親切與驚喜。

一個隨海潮飄來的破瓶罐,一隻破膠鞋,都能使落荒者生出思鄉的遐想。

將臉和手臂洗凈後,才知道自己渾身傷痕纍纍。想到自己的所做所為,知道眼下沒有權利自憐自怨,便在水龍頭上將腿腳沖洗乾淨,然後坐在床上。奇怪的是,他在下意識中採取了和尚盤腿而坐的姿勢。這種姿勢他在大學裡從未用過,莫非有著什麼不自覺的表示?

小方窗外已一片黑暗,他下了床,一瘸一拐的拖著步子走到門口,將電燈拉滅,黑暗中沉澱出那兩個小方窗的亮光。他回到床上依然盤腿而坐,一個小方窗外的天空有一顆碩大的星星。剛才通過下水道,他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晚霞光亮;在這茫茫的鐵窗里,又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星空,那顆星星在鐵欄杆旁邊閃爍著。自從他踏入北清大學就始終處在窮凶極惡、風風火火的努力之中,學習上要進步,政治上要進步,整個人像旋轉的車軲轆一樣忙碌地奔跑著,從來都將晚霞與星光置之度外。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像一隻被長期囚禁的野獸衝出了籠子,更像一隻被馬戲團馴化了的老虎重歸山林。如果這些比喻還沒能傳達出他的自我感覺,他覺得自己其實更像一頭食肉的小猛獸。他看過一個彩色紀錄片《島》,一種叫做的野獸像閃電一樣攻擊草莽和樹上爬行的毒蛇。只要毒蛇在草叢中一探出頭,或者從樹上游下來時,就箭一樣射出去,咬住蛇頭,任其掙扎著直到將其置於死地。如果說小一點,他覺得自己更像狼,在無邊無際的荒山野地里奔跑,搜尋著獵物,時刻準備做拚死的搏鬥。它會把野豬逼到懸崖絕壁,當野豬發瘋地衝過來時,它機敏地跳上去咬住野豬的脖子。野豬狂暴地將它甩脫在地,再一次撲過來,它會靈活地騰躍躲閃,伺機進攻,直到野豬斃命,哪怕自己也傷痕纍纍。

他從小在農村長大,看到善良的馬一副善相,愚蠢的豬一副蠢相,馴服的狗一副馴服相,殘忍的狼一副殘忍相,用這種眼光看人,他常常覺得長得像馬的人善良,長得像豬的人愚蠢,長得像狼的人殘忍。自己的相貌像狼,像狐狸,像一切攻擊性的食肉動物,他就是一匹好鬥的狼。回憶自己的童年,除了幾次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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