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二章

沈麗從小就知道自己漂亮。還在幼兒園的時候,她的漂亮就已經受到大人的讚歎。還在那個年齡她就隱隱約約感到,某些叔叔伯伯撫摸她臉蛋的手有一種別樣的意味。她的臉蛋是光潤鮮嫩的;那些手或粗糙或光滑,或乾燥或潮濕,或肥胖或乾瘦,都在她臉上留下了這樣那樣的感覺;她不用抬眼就能知道頭頂上那些叔叔伯伯的目光是什麼樣的。

她理所當然地有了女孩的驕傲。這種驕傲不僅表現在對待同齡男孩身上,也表現在對待大人的態度上。母親從小便給她立下一條規矩,不允許任何叔叔伯伯抱她,使她在幼小的心靈中建立起對成年男性的矜持。她知道自己皮膚白,長得美,當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在幼兒園的遊樂場上飛跑時,她覺得自己像一片白光閃閃發亮。

她五歲就上了小學,到了五六年級,她更知道自己的漂亮在別人心中引起什麼樣的反應了。女孩們都在背後打量她,羨慕她,並且有一種自覺不好意思的神情。那種神情在她又長大一點之後,便知道用自慚形穢來概括它們。男孩們總是找出理由跟她親近,又忸怩著不敢,想討好又不知該怎麼做。他們的目光閃閃爍爍地落在她的身上,及至她抬起頭又都迅速地閃開。如果她要求哪個男生幫她做點什麼,往往會得到興高采烈的響應。大汗淋漓的奔波操作中,幫忙的男孩就有了與她坦然說話的勇氣。她無師自通地懂得了漂亮的力量。

上了初中,她更加領會了自己的美在異性中起著什麼作用。不僅同年齡的男孩怯怯懦懦地圍繞著她,那些高年級的男孩子也從四面八方將目光躲躲閃閃地照射過來。當她在校園走動時,她總是樂陶陶地感覺到那些熱辣辣的目光。她走到哪裡,那些目光追隨到哪裡,它們尾隨著她歡快的腳步穿過人群,穿過路旁的小樹,穿過教學樓前的宣傳欄。課後,只要她出現在操場,那些跑步的、打球的、玩雙杠的、練體操的男生就會此起彼伏地將目光盯上來。她毫不理會地干著自己的事,或練體操,或輕盈地跑步,她知道,她的漂亮讓那些高中的男生也不自然了。自己像渾身發光的小天使,那些比她高好幾個年級的男生只要遇到她的目光,同樣感受到壓力顯出窘促來。

從初中開始,她的美麗和矜持已經使男人們很少敢於隨隨便便伸出手摸她的臉蛋了。

她感到在那些貌似長輩的和藹言語和微笑中,有一種抑捺不住的慾望。她訓練有素的驕傲和禮貌,平平靜靜的自信與矜持,杜絕了這些騷擾。當然,偶爾也有人笑呵呵地拍拍她的臉蛋,摸摸她的頭髮,她會對那隻手很從容地做一點禮貌而矜持的躲閃,對方的動作也便難以為繼了。她知道自己的哪一個動作,哪一個表情,哪一個眼神,能夠有效地制止。當她得到男老師的特別關照時,她總是很坦蕩地接受這種額外的輔導,活潑快樂而又無邪;同時又會根據母親的教導,非常得體地拒絕去任何一個男老師的家中或宿舍。異性的目光中含著什麼樣的內容,她很早就有了敏感的分辨。

上高中後,她開始更多地用眼睛閱讀自己的美麗。假期,她跟著父親去北戴河,當身著泳衣在沙灘上沐浴著開闊的陽光時,她覺出自己身體的苗條與豐滿,四肢的修長與美麗,被泳衣繃緊的腰身已經出現了柔和起伏的線條。當她一步步趟入暖熱的海水中,撲向翻著浪花的藍色大海時,她因美麗而快活。當她在家中洗浴時,她會長時間地對著衛生間的大鏡子,欣賞著自己,看著自己一天一天地變化,越來越美,她側著頭,梳理著垂在一邊的濕漉漉的長髮,有一種抒情的感覺。

轉眼,她長大了,從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了。她越來越掌握了運用美麗的能力,也比較微妙地領略了與異性情感交往的內容。這時,她常常生出對男人冷靜的俯瞰來。很多時候,她將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與曹雪芹的《紅樓夢》翻開著放在大腿上,陷入思索與遐想。她處在一個微妙的界限上:因為她富有,驕傲,聰明,她已經冷漠地看透了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另一方面,她年輕,空白,一切還沒有開始,特別容易陷入童話般的遐想。

現實的故事她幾乎都不滿意,她所見到大學生或社會上的男人們,都讓她讀出那種從小就熟悉的目光:圍攏她,追蹤她,小心翼翼地討好她,又怯怯懦懦地不敢正視她。也有男人有聲有色地出現了,也曾有過擁抱和親吻,在情慾的誘使下,她也曾有過衝動,然而,她從未深入下去,她不想就這樣乏味無聊的開花結果。

到了二十二歲的年齡,她因為美麗和富有,已經經歷了一切,又輕視了一切。當然,她遠未失去遐想,在一種看來遊手好閒的快樂中,她朦朦朧朧地期待著,她在等待著她的故事。

當高大英俊的堂哥沈夏來到身邊對她百般奉承時,她心中只有一絲寬容的好笑。這裡沒有故事,或者說,只有一個一眼能夠望穿的故事。一眼望到底的故事,就不會成為故事。

她從學建築出身的父親那裡知道,巧奪天工的中國古代園林建築能夠在有限的空間構造出一個觀賞不盡的世界,從一進門的屏風、假山開始,這些設置就杜絕了一覽無遺,就連《紅樓夢》里的大觀園也是如此。在二十二歲的這個年齡,她才懂得《紅樓夢》是一部真正經得住閱讀的書,因為它永遠不可能一覽無遺。父親很早就說過一句話:「再金碧輝煌的建築如果一覽無遺,就是最無聊的建築。」父親還把它引伸為一句人生格言:「一個人如果被你一覽無遺,也是沒有趣味的。」沈麗現在深深領會了這一點。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或是任何其他人,還都不知道她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已經經歷了很多故事。而那些故事無論有過多麼誘人的開頭,很快便以一覽無遺而結束。自己太聰明了,太優越了。她常常想,自己的一生要不就是最出色的,要不就是最無聊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兩句詩經常在她淡淡微笑時浮現出來。

這時,她就止不住又想去北清大學看大字報。這種翻天覆地的社會動蕩,隱含著深不可測的刺激力。下雨的時候可以穿著雨衣去,冬天可以戴上帽子、口罩去,但在晴朗的夏日就會有諸多不便。她知道自己的漂亮引人注目,她並不願意給自己也給父親帶來什麼麻煩。莫非女扮男裝是合適的做法嗎?想到這裡,她很好玩地微笑了,那天冒雨陪父親看大字報的情景又浮現出來。

北清大學校園內,道路兩旁一望不到頭的大字報席篷上架著遮雨的人字形篷頂,瓢潑的大雨使篷頂紛紛掛下了水簾。隔著水簾看大字報,一步一步走過去,大字報相夾的道路上依然有時疏時密的人們在冒雨看大字報,你會覺得社會生活非常稠密。因為雨霧朦朧和人群蠕動,你根本無法將原本可以一目了然的景物看清。飄飄渺渺中,雨絲打在臉上,讓你覺出周圍的大字報與人群組成了一個浩瀚不見底的世界。

她禁不住想,自己的故事在哪兒呢?

這一天,沈麗家裡要來一大堆客人,這些客人絕大部分是母親娘家的親戚。團聚的緣由非常簡單——今天是沈昊的生日。下午三四點鐘家中就開始熱鬧,三層小洋樓上下洋溢著喜氣。第一撥客人是三舅,一個身材高高的老工程師,一臉溫和的微笑使得一頭銀髮熠熠生輝。三舅媽和三舅長得有點像,從她喜眉喜眼的臉上可以想見年輕時的漂亮。跟著來的是兩個兒子三個女兒,一夥說說笑笑地一進來,一樓的客廳里立時就熱鬧起來。沈麗的母親杜蓉是上海人,上海的親戚一到,空間就密布著上海人特有的稠密話語。杜蓉出身於紹興的大戶人家,兄弟姐妹十人,她是老四,在姊妹中排行第二,所以,兄弟姐妹中比她長者稱她二妹,比她小者稱她二姐。

杜蓉照例在廚房主事,客人到了,先露一下面,笑呵呵地拉拉手,讓大家各自得到賓至如歸的好感覺。話一出來,總是又親熱又和氣又周到,轉眼就把三舅一家七口人說得眉開眼笑。她的記性好,對每一個晚輩名字記得清,特點抓得牢,就像彈鋼琴一樣,該摁的鍵都摁到。五個晚輩,她順序把小名叫一遍,依次揶揄誇獎兩句。毛弟是眼睛長得更大了,更漂亮了;根根是個子比哥哥還高了,打起籃球來更了不得了;芳芳是比原來胖了一些,酒窩也更大了,原來左邊有酒窩,右邊沒酒窩,現在右邊好像也有酒窩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雯雯長得更像爹了,嘴還是像娘的,把爹和娘的優點綜合了。毛毛還是一笑就臉紅,這麼大了還害羞,以後談戀愛要難為情的。從從容容地將晚輩們舒舒服服捋了一遍,她才對兩位大人說道:「三弟你和寶珍坐定,讓沈昊陪你們聊天。」三舅媽寶珍便說:「我幫你一起弄菜吧。」杜蓉說:「也可以,不過都弄得差不多了。」說著,便回到廚房,在保姆的配合下,色香味俱全地做起菜來。買菜洗菜有保姆,燒菜時她樣樣親自下手。過去,兄弟姐妹十人中,她最能言善干,既博得父母的歡心,又能維護好兄弟姐妹。在紹興那個大家庭中,她是中心人物,她長相的漂亮也是方圓幾十里出名的。

四舅一家也跟著來了,又是一個工程師的家庭。四舅雖沒有三舅那麼高大,但身板挺直,顯得神采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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