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章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北清大學國際政治系黨總支書記武克勤越來越理解了政治的含義。政治就是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的鬥爭,無論是國際政治還是國內政治都是這樣。一旦鬥起來,必定十分殘酷。

北清大學昨天的批鬥大會被工作組中途制止了。工作組聞訊趕到現場,對全場數萬人指出,這種批鬥不符合黨中央的精神,還特別指出,要警惕階級敵人鑽到我們隊伍里破壞文化大革命運動。當天晚上,工作組對全校師生宣布:下午的批判會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今天上午得到可靠消息,工作組已經做出明確結論:昨天的批鬥大會是性質嚴重的反革命事件。

武克勤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不高的個子,不胖的身材,加上一雙平平常常的布底鞋,在房間里走動時,顯不出什麼分量,那是魁梧高大的男人才有的氣派。她的分量就在這平平常常的走動中,她正在進行重大的思索。她站住了,看著牆上的世界地圖,想到自己畢竟是在全國文化大革命中名震遐邇的人物,這給了她一個很有分量的自我感覺。充分意識到自己的政治分量之後,沒有什麼重量的腳步,尤其顯出含威不露的自信來。她背著手凝視著窗外的夜景,燈光朦朧,多少顯出了夜晚北清大學教職員工宿舍區的寧靜,遠遠望去,婆娑樹影的後面,教學區和學生宿舍區一片燈火通明,那裡的大字報區一定還是人山人海,臨時搭就的大字報篷早已拉起了成串的電燈,隔著很遠的距離,還隱隱傳來那裡的嗡嗡喧鬧。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背手而立的姿態很首長氣,自從一炮打響成為文化大革命的先鋒之後,自己越來越多地背手而站了,她嘲諷地笑了笑自己,將兩手叉在腰上停了片刻,發現這個俯瞰夜景的姿勢也是新的,就又嘲諷地露出一絲微笑。

當前的事態雖然比較嚴重,她卻不感到太緊張,因為她多少有些有恃無恐。她抬頭看了看牆上那幅剛剛裱好的條幅,蒼勁的筆墨寫著兩個字:「多思」。像是兩塊怪石崢嶸立在雲霧中,下面的落款是「康生左手」。這是她通過康生的夫人曹軼歐剛剛要來的墨寶。這一要墨寶的行為是最妥當的效忠。她能夠從北清大學多年受校黨委壓制的境遇中一舉翻身,成為指點江山的風雲人物,都和這位中央文革 的顧問有關。是他派人找到她,鼓勵她點燃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之火。

她坐到寫字檯旁再三思索後,撥通了康生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和藹的女聲,一聽就是曹軼歐,曹軼歐在電話中顯得極為親熱。武克勤將北清大學的運動情況做了簡單彙報,曹軼歐在電話中十分關照地說:「克勤同志,你直接向康生同志彙報吧,我這就叫他親自接電話。」電話那邊傳來了康生略有些渾濁和低啞的聲音。武克勤首先在電話里表達了對首長贈送條幅的感激之情,康生在電話中說:「那不過是讓你多思嘛。」武克勤深知講話不可冗長,她立刻將北清大學的運動發展做了極為簡扼的彙報。康生顯然很注意地問清楚了工作組對批鬥大會的全部反應和決定,說道:「情況我知道了,你要穩住,要多思。工作組是中央決定派出的,中央內部有些情況我不便和你多說,毛主席還在外地,有關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的情況我會隨時向他彙報。你還可以打電話給伯達同志,向他彙報一下有關情況,他是中央文革小組的組長。」電話打完了,武克勤久久地凝視著「多思」的條幅,蒼勁的墨跡讓她聯想起一幅「鍾馗打鬼」的年畫。

她思索了好一會兒,又撥通了陳伯達的電話。在電話撥通的一瞬間她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和康生、陳伯達這些重要的上層人物直接通話的資格,真是今非昔比。陳伯達一口濃重的福建口音,很不容易聽懂,然而她照樣沒有漏下一個字。陳伯達的話很簡單:北清大學工作組的報告已於昨天連夜送到中央,中央已經有了批示。報告他也看到了,中央的批示會對工作組和全校師生傳達。陳伯達最後說:「北清大學昨天的批鬥大會性質確實是嚴重的。」武克勤把電話放下了。如果說康生的電話給了她某種得到偏袒的安慰,陳伯達嚴肅謹慎甚至稍有些不耐煩的口氣則讓她感到前途叵測。對於中國的上層,她大多還是曖昧不清的,只能根據最有限的線索猜測和判斷局勢。瞎子摸象的典故不禁在心頭浮起。

丈夫穿著拖鞋,左手端著茶杯,右手搖著蒲扇慢慢從他的房間走了過來。家裡一共三口人,夫婦倆加一個女兒,住著三居室,一人一間房,成三國鼎立之勢。他用蒲扇輕輕拍打著大腿,問:「給康生同志、伯達同志打過電話了?」

丈夫叫陸丈夫,原是個再好不過的當丈夫的名字,但他此刻穿著小背心短褲衩,露著瘦骨嶙峋的細腿和胳膊,頂著一副很大的白框眼鏡,尤其顯出顴骨凸起兩頰凹陷,毫無大丈夫氣。武克勤看了看丈夫瘦得露筋的脖子和塌癟的胸脯,稍有些不耐煩地回答了一句:「打過了。」陸丈夫在對面的竹椅上咯吱咯吱響地坐下了,伸展著兩條瘦長腿,接著又問:「情況怎麼樣?」武克勤垂著眼將寫字檯上的書本紙張收拾了一下,說道:「不明朗。」陸丈夫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問:「他們的原話是怎麼說的?」

武克勤並不情願說,因為丈夫是沒有資格聽她講這些事的;卻又不得不說,因為有些事情她除了和丈夫商談,沒有別的人可以交流。多少年來,她和丈夫談話的情緒似乎都有這種矛盾的意味。丈夫是北清大學國際政治系的副教授,當一個男人在妻子的管轄下工作時,做妻子的感覺並不好。而做丈夫的這種處境,又如何會有男人的魅力?

要講又不情願講的矛盾持續了兩三秒鐘,便隨著一聲慨嘆結束了。她看著手中的鋼筆,照章辦事地將與康生、陳伯達的通話講了一遍,顯出被迫而講的冷漠與不耐煩。屋子裡沉寂了幾秒鐘,陸丈夫一邊用蒲扇拍打著雙腿,一邊把腿伸直併攏,低下頭心不在焉地思索著。

他照例要克服每次與妻子對話時的自卑與不安,抬頭說道:「克勤,這是你要解決的一個重大策略問題。」看見妻子冷漠的表情,陸丈夫覺得此刻要抓緊講一些能夠啟發對方的深刻見解。他說:「你應該多想想法國大革命。」武克勤對這句話有了一點注意,她瞟了一眼陸丈夫,陸丈夫立刻受到一點鼓勵,像抓住稻草一樣接著說:「任何一場大革命,都要經過不同政治力量之間反覆鬥爭、反覆變化的過程,一場大革命會有很多階段性,這個階段的領袖人物和英雄人物在下個階段就可能被送上斷頭台。」

武克勤眨著眼,瞄著細長蝦米似的丈夫,覺得這話貌似正確但又並不符合當前的實際。

她一瞬間又生出對他的輕蔑,就好像看到一隻白生生的大蝦落在案板上,充其量掙扎兩下,連跳一跳的力量都沒有。腦子裡又若有若無地閃過夢境一般的回憶。

……那是多少年前發生的令人難堪的情景,她仰躺著,丈夫騎到她身上有那麼點歇斯底里地捏她、抓她,最後把她弄疼了。她推起他的身體,不高興地問了一句:「你這是幹什麼呢?」那一夜,月光透過窗紗斜照進來,床上一片白光,白光中跪立著白生生正在喘息的丈夫,瘦骨嶙峋的胸脯起伏著,臉上是又羞愧又悻惱的表情。從枕頭上平視過去,還能瞄到那萎靡不振的男人標誌,像是下垂的敗軍旗幟。陸丈夫雙手抱膝坐到床上,感到月光照射下的恥辱,又挪動了一下身體,避開月光坐到床角。武克勤在一種說不清的心緒中,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和安慰對方。相當一個時期以來丈夫在床上拙劣的表現,終於讓她失去了委屈求全的耐心。她也曾想坐起身摟住丈夫的肩膀撫慰他,然而,她沒有這樣做,隱約中有另一種情緒把她凝固在那裡。她手撐著頭側躺著,看著腳邊的失敗男人。斜射的月光將房間分成明暗兩半:她在明亮中,丈夫在黑暗中。那似乎成了神秘的象徵。事後她曾多次想到,那一晚如果自己鼓起溫情哄慰丈夫,或許後來的生活會是另一種樣子,然而,她沒能那樣做,她缺乏哄慰的力量。人經常處在微妙的矛盾狀態中,這時一是一否的相反抉擇常常只是微微可察的細小差別,而這細小差別有時卻決定了其後的一切。

以後,當他們每晚並排躺在床上時,經常出現一種難堪的沉默。再後來,他們儘可能避免同時上床,總是一先一後,後上床的總是在先上床者已經入睡或者快要入睡時才上床。

光明和黑暗又將兩人分開了,第一個人自然是開著燈上床,第二個人常常是閉著燈上床,在黑暗中似乎可以不驚醒先睡者而保持和平。當先睡者實在無法用偽裝的熟睡避免尷尬時,他們就並排躺在那裡,望著窗外的月光,或者看著黑暗的天花板,說一些國際國內的大事或者校內家中的瑣碎。

又過了一段時間,在一個合適的理由下,他們分開房間睡了。好在當初就是並在一起的兩張單人床,分開很方便。很多年後,想到這段歷史的變遷,武克勤還有一種聯想:把兩張單人床並成一張雙人床,原本就埋下了一分為二的伏筆……

陸丈夫還是儘可能堅強地抓住自己的思路往下說著:「當然,一些大革命也有從始到終都堅持勝利的人物和力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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