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茅嶺紀事.6

採訪已到了尾聲階段,我們已疲勞不堪。至今為止,我們所取得的經驗是這樣的:我們的談話對象基本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經常被採訪的,她們的講述因反覆的操習而具有完整的形式,有合理的邏輯,內容也比較豐富;另一類是不常被採訪的,她們的講述零亂,前言不搭後語,不通順,文不對題,卻常會有即興的表現。第一類提供給我們比較現成的故事;第二類提供給我們的則是她們的本人。第一類故事有加工的痕迹,第二類是原始的材料。處理第一類的故事有兩個問題,一是區別真偽,二是從"作偽"中去認識其本人的真實性;處理第二類故事的問題則是需具有心理學和邏輯學的研究能力,將材料補充推理成完整又真實的事實。

這些日子,我們經常談論的是,這些女人們所談的,哪些是真話,哪些是謊言,談到後來,我們自己也糊除了。採訪是多麼累人啊!而要來找一些故事的想法也顯得不切實際。

下午我們找的是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在她十九歲時,就與一伙人同去南方沿海名叫"石獅"的地方賣淫,十天內達到幾十人次。隊長們說這是一個言語不多的勞教,很不顯眼,沒有惡劣的表現,卻也決不優秀,和她未必能談出什麼名堂,可她們還是派人找來了這女孩。她長得並不出色,白凈的圓臉,眼睛有些斜視。被我們選中談話,她顯然是高興的,打量我們的眼光友好而歡喜。說話的時候,她常常是低著頭,不願意被我們打斷,不注意我們的提問,她就好像是自己說給自己聽似的——到這裡來的人,哪有什麼改造好的?往往是有兩種情況可以使人改變,一種是想到等在外面的男朋友或丈夫,二種是為了父母,想到這些就算了,重新做人吧!這裡的人,真沒意思,成天爭爭吵吵,亂鬨哄的,其實有什麼可爭的,各人家裡寄來的東西就可證明一切了嘛!你說你上只角,檔次高,可你家寄來的是些什麼東西呢?一看不就清楚了嗎?現在,已經規定不可以寄東西,只可以寄錢,記在大賬上,需要什麼到門口小賣部買,省得大家吵來吵去,小賣部還可做些生意,小賣部里只有速食麵什麼的,在這裡就是饞,世界上沒有這麼饞的,一進來就是饞,吃不飽似的,什麼東西部想吃。那時,被拘留時,在拘留所,我們幾個差個多年紀的小姑娘關在一起,聽到了許多怪事情,世界上沒有這麼怪的。有個小姑娘,從小就被她爸爸強姦了。我們在一起,就是想吃東西。八月中秋那天,改善伙食,你知道我們吃多少,八兩飯,一斤半煮毛豆,肚子撐得站也站不起來,我們笑得不得了,有一個年紀大的女人看了就哭,說被你們父母看到了不曉得要多麼傷心呢!可我們還是笑個不停。後來,我媽媽來看我了,我是老來子,你看我二十歲吧,我爸爸已經六十多歲了,我爸爸喜歡我,世界上沒有這麼喜歡的,我經常從背後把他扳倒在地,滾在一起玩。我媽媽來看我,帶了許多菜,我坐下就吃,我媽媽就在一邊哭,她一哭,我心裡就煩,起身就走,被承辦員推回去,一定要接見。於是,她在旁邊哭,我在一邊吃排骨。我最喜歡吃肉,平時我試過,最多可以吃三塊大排骨,第四塊吃也是可以吃的,就不舒服了。這天,你知道我吃了多少,七塊,還吃了些醬鴨什麼的,回去了。後來到了這裡,我媽媽第一次來看我時,她早一天到了這附近一個親戚家,在那裡連夜燒了許多菜,然後到了這裡。那天,我們就坐在這裡,我媽媽又哭,我沒有哭,沒有眼淚,可是一點也吃不下去,真的吃不下去。她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現在覺得許多事情沒有意思,吃肉沒有意思,穿衣服也沒有意思。紅的綠的,一大堆衣服放在大櫥里,都來不及穿,又有什麼意思呢?沒有意思。她說完了,靜默了下來,我們問她,去石獅賺來的錢,怎麼花的呢?她說,糊裡糊塗來的錢,就糊裡糊塗花掉了,有時我們出去玩,吃飯什麼的,都是我付錢,不好意思叫他們那些拿薪水的人付,他們挺可憐的。然後,她抬頭問我們真是作家嗎?我們說是的。她說她如果寫了東西,能寄給我們嗎?她很喜歡寫東西。我們說當然可以。我們將她送回去後,對隊長說,她很願意寫東西呢!隊長很困惑,說沒有想到,她是很不引人注意的一個勞教。於是我們想到,當她一個人默不作聲的時候,腦子裡卻像開鍋似的,想了許多事情,這些事情已被她想得很透徹,自己對自己重複過多遍了吧!假如我們沒有找她。她所想的這些就不為人知了,我想,我們本應當多找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平常的勞教談談,可是,時間已晚了。

太陽落下了,遠處的丘陵好像用極細的墨筆描畫似的,十分清晰,我們開始想家。柏樹在塵土瀰漫的後窗外隱沒,被夕陽映得通紅,燃燒一般,又立即熄滅了。

最後一天到了。很多人來問我們對白茅嶺的印象,因不忍使人失望,我們說了又說,事後卻想不起我們究竟說了些什麼。

早上十點鐘左右,去宣城的車開動了。那女孩穿了豆沙色的上衣和淡黃的短裙,去宣城精神病研究所做鑒定了。我看見隊長整理她的材料時,還準備了一副鋥亮的手銬,隊長很熟練地檢查著手銬的開關,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手銬發出嚓嚓的響聲。那女孩是背對著我走向汽車的,我看不清她的手有沒有被銬上,望了那車一溜煙地開上土路,捲起一尾塵土,心裡沉甸甸的,不知該希望她是精神病好,還是不是精神病好。各中隊的院落里傳來整齊的歌聲,下午要舉行歌詠比賽了。隊長和勞教都非常認真,這情景喚回了我們對集體和榮譽的記憶,好像時光倒流,我們已經將這些淡忘了多久了?它曾經那樣強烈地激動過我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我們從歌聲中走過大院,來到黑板報前。

各中隊都辟以專欄,有一些詩歌,一些感想式的散文。這一期的文章大都是談不久前,組織一部分表現突出的勞教去場部觀看一個外地歌舞團演出的情景。其中有一小則散文詩,寫的是一盆花在一個雨天里被遺忘在窗台上凋謝的事,文字流暢優美。同伴對我說:像你的風格,於是我們就非常渴望見一見這個作者。

人們說她在生病,剛從場部醫院回來,隊長派人去叫她,不一會兒,人就到了。她使我們都大吃了一驚,她是那樣粗壯威武的一個人,剪了一個男式的頭髮,我甚至懷疑她也是一個"A角",可是人們說不是。她說話的聲音極低,暗啞,口氣也很硬,臉上倒是和顏悅色,很好奇地打量我們,我們問那篇散文是不是她的作品,她說她只是從某本書上抄來的,這裡的黑板報是允許抄的,我們先是掃興,後又想:抄也需要才能的,第一,她必須讀書,第二,她選擇抄哪一篇也須有思想,就好了些,問她是不是很愛讀書。她說是的,她養病,不能幹別的,就看書,在她床頭堆了有許多書,《三國演義》,《水滸傳》什麼的。我們又問她得的是什麼病,她說是一種"副傷寒",很嚴重,住院一個多月,現在出院了,依然不能勞動,不能吃稍硬的食物,需要營養,可是她沒有錢,家裡不肯給她寄錢,她的哥哥是一家街道廠的廠長,非常要強,有她這樣的妹妹實在是丟了臉,也與她斷絕了來往,她給他寫信卻從來收不到回信,她母親是聽她哥哥的。提起她丈夫,她則咬牙切齒。她丈夫是擺西瓜攤的,那一年夏天,她發現他有了一個相好,有一日,她遇見了這個女人,就與她打將起來。一路廝打到西瓜攤前,她操起西瓜刀就要殺她丈夫,幸好被人攔下。從此,她便也去找相好的,她想:你能找,我也能找,而且找的比他多,事情就這樣開始了。後來,回到上海後,我們找到她的婆家,希望他們能說服兒子寄給她一點錢。她的公公是一個老工人的模樣,很善說話,與我們談了很多,表示不會不負責任。這是一個真正的工人家庭,三代在鐵路上做事,兒子卻辭職做了買賣。房子是那種較早些年造的工房,面積不小,卻很零亂,家人都顯出一副長年勞作辛苦的模樣。大床上卻翻騰著一個特別白胖的男孩,與這家中的一切都十分不協調的,有一種貴族氣息,我們說,這是你的孫子還是外孫,他回答說為人帶養的孩子。老夫婦將我們送出來時,很惱火又很委屈他說:人家做那事(指賣淫)都是往家裡拿迸東西,只有我們家的這人,是往外拿東西,把孩子的童車賣了,縫紉機也賣了,你說世上有這種買賣嗎?我們啞然。

我們採訪的最後一名勞教是被人們認為最無可救藥的一個,我們看了她的一些材料。勞教大隊所擁有的材料不多,只一份簡歷表和本人寫的認識、檢查,案卷全存檔於原公安局,她的材料較多,都是檢查,所犯的錯誤只有一種:同性戀,她扮演的是"B角"。夜深人靜時,鑽到"A角"的床上,然後被急於立功的勞教舉報。她寫檢查己是家常便飯,並毫不掩飾地流露出無賴腔調,她寫道:像我們這種人,到了春天,就要發毛病,是沒有辦法的事。然後便興味盎然地描繪其過程,無一細節遺漏。隊長們對她沒有信心。她永遠不會洗手不幹,她只能吃這碗骯髒的飯,區別只在於,事情不要泄漏,一旦失足,她就再到白茅嶺來。唯一的一線希望是:結婚,可是又會有哪個男人要這樣的女人?反過來說,又有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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