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茅嶺紀事.3

然後我們將她送回去,再接出第二個。第二個正坐在屋檐下繡花,戴一副大框架的深度近視眼鏡,卷著褲腿,低著頭又綉了幾針,才起身拿了傘跟我們走。她個子很矮,臉相有些怪,我想她是一點兒不漂亮,也沒有風情。中途她兩次彎腰去卷她的褲腿,傘讓風吹走了幾步,我等她直起腰來,心想:她能給我什麼樣的故事呢!

走進門,我們就向她道歉,要耽誤她完成定額了。她說沒關係,那定額其實也是適當的。可是大家都叫苦呢?我們說。她笑了一下,說:那是因為她們太蠢了,這些人,吃官司都吃不來!因為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們不由都笑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有點脆,而且,口吻很幽默。你是為什麼進來的呢?我們問。第一次,扒竊;第二次,賣淫;第三次,大概就要販賣人口了——她不緊不慢他說道,我們就又笑,心裡愉快得很,好像得了一個好談伴。再不用我們多問,她就娓娓地從頭道來:她的母親是一個緬甸人——這就是她相貌有些異樣的原因了,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父親和母親就一起去了香港,留下兒女們,她是最小的妹妹。故事應當是從文化革命中期開始的,那時,她已經從江西農村抽調到一個小縣城的文工團,在那裡唱歌,還跳舞,有時也演些小劇。有一次,春節前,她乘船回上海過節,船到蕪湖的時候,上來一群男生,就坐在她們對面。上來之後,他們就開始講笑話。他們這一講,她們不是要笑嗎?她說。好,就這樣,她和她的第一個男人認識了,認識之後就結婚,這男人是在蕪湖那裡的農場,結了婚後,兩人都沒有回去,一直住在上海。不久,丈夫卻忽然被捕,這時,她才知道,丈夫這已是第二次因偷竊判刑了。他所在的農場,正是第一次刑滿留場的地方。而她已懷孕了。於是,從此以後,每到探望的日子,她就挺著大肚子大包小包地乘長途車去農場。後來,則是背著兒子,兒子一歲兩歲地長大了。這時候,她也開始偷東西了,偷東西成了他們母子的生活來源。總算,丈夫刑滿回滬,她想,這樣生活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啊!母親從香港回來也覺得小女兒日子過得不如人意,便決定為她辦理香港探親。當她領到護照的時候,她丈夫卻跑到公安分局,告發她的偷竊行為,護照被沒收,人被勞教兩年。解教後回到上海,兩人的戶口遷了回滬,也有了工作,過了一段太平日子。有一日,她因工傷提早回家,卻見丈夫和她的一個小姐妹躺在床上,兩人便大鬧,將家裡可以砸碎的東西都砸碎了,結果是離婚。她回到娘家,房子已被哥哥姐姐分完,她只能在廚房裡搭一塊床板棲身。哥哥姐姐一早一晚地進出,免不了要冷言冷語,他們都是很出色的人,在單位里都保持了先進,有這樣一個妹妹,實在感到羞愧難言,偏偏這妹妹又住了回來。家裡的日子不好過,她就到街上去,到街上去做什麼呢?斬沖頭,斬沖頭就是哄騙單身男人,讓他們請客跳舞,喝咖啡,吃飯,等等。會"斬"的人往往無本萬利,不會"斬"的就會將自己賠進去。要知道,這世界上,什麼都缺,就是"沖頭"不缺,她說,在她敘述的過程中,我們中間常常會有一個按捺不住,急切地問:後來怎麼啦?後來怎麼啦?另一個就會更著急地攔住道:你別吵,聽她說下去!她也說:你聽我說啊!然後不慌不忙他說下去,是個非常有才氣的敘事者。在"斬沖頭"時,她認識了一個青年,這青年迷上了她,再也離不開她了,可是她覺得這不可能,因為這男孩足足小她六歲。不管怎麼先把他擱起來,再繼續斬她的"沖頭"。那男孩卻依然戀著她,跟隨著她,終於感動了她。他們兩人,再加上她的兒子,組成一個三口之家。生活很艱難,靠販魚為生。因為她覺得與前夫的事在廠里丟了臉,回不去了,就辭了工作。在寒冷的冬天裡,賣魚的生活是很不好過的。她終於病倒。在她養病期間,那男孩忽然闊綽起來,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就帶回蹄髈、甲魚,母雞,煮了湯給她喝。她問哪裡來的錢,他說是今天生意好。可是她明白生意是怎麼回事,又加追問,才知他去摸人錢包了。他向她保證說,等她病好了就不幹了,她天天為他提心弔膽,總算沒有出事。這時候,她又遇到了過去的丈夫,他仍沒有結婚,已經成為一名老練的皮條客了。他向她介紹生意,組織南下賣淫,後來事情敗露,他被第二次判刑,她則第二次勞教。我的事情呢,就是這樣!她最後說道。我們都已聽得出神,為她的經歷和口才折服,我想:她是個聰敏人啊!已經透徹了似的,將這凄慘而黑暗的故事講得那麼有聲有色,妙趣橫生。她始終懷了那種自嘲的口氣,像一個作家在寫他的童年,多少驚心動魄的東西掩藏在她調侃的語氣里,叫人忍俊不已,卻不敢多想。我們笑聲不斷,她也很為她敘述的效果得意,卻不動聲色。我們再問她,那個小她六歲的男孩現在如何。她說他和她的兒子一起生活,兒子叫他"叔叔","叔叔"大不了兒子幾歲,也管不了他,兒子不聽話。有時叫他去"放煙"他不肯(放煙即販賣外煙)。有時去"放煙"了,卻將本錢利錢一起捲走。她寫信去對兒子說:不可以這樣對叔叔,叔叔苦,"放煙"這碗飯不好吃得很,遇到警察,收得不快,就得充公。她還寫信去問鄰居,叔叔對兒子好不好,鄰居說,叔叔好,叔叔對兒子只有這樣好了!我們說這青年待你可是真好啊!是呀!她說,他待我是好得很!探親的條子一寄過去,幾天以後人就到了,大包小包的。再過幾天他又要來了,如你們不回上海就可看見他了。我們隊長說:他為什麼待你這樣好?我看看你又沒什麼好!我說:我也不曉得,你們問他自己去吧!半個月前他來信說,兒子撬了櫥門,把錢和叔叔的西裝偷了,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們問,兒子已經能穿叔叔的西裝啦!呀,兒子很高,長得非常漂亮,小時候,曾被歌劇院舞蹈隊挑去,他吃不了苦,逃了回來。這小鬼遲早也是要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這樣倒也好,我也希望他來吃人民政府這口飯的,我們問"吃人民政府的飯"是什麼意思,她說就是吃官司的意思,在這裡都這麼說。

從此,我們每天傍晚都要問一問,她的那位大男孩有沒有來探望,每天下午都有農民的拖拉機送來探望的家屬,卻沒有那個青年,直到我們走後。

當我們與她分手時,發現她是有吸引力的。她的吸引力在於她的聰敏。可是,如她這樣聰敏和洞察,卻為什麼會走上這樣一條不明智的道理?她顯然不是為虛榮所驅,那長江輪上的男人是不會給她什麼虛榮的。一切的發生,又都緣於這長江輪上的邂逅,假如她沒有遇到這個男人,她的今天會是一番什麼面目?這男人又以什麼吸引了她?她總是說,他會講笑話,會講笑話難道是一個重要的稟賦?她自己也很善說笑話,談話間,妙語連珠。她有使人快樂的本領,這是她的吸引力所在。這種使人快樂的本領,大約也是那男人吸引她的所在了。我們滿意地回到隊部,隊長們說:"又是和她談吧!"每一回記者來訪,都派她去談話,每一回都圓滿完成任務,皆大歡喜。勞教們都願意和她住在一屋,她雖從不打小報告,卻也從不被人報告,她也能與隊長頂嘴,頂完之後隊長才發覺被她頂了嘴。她從不與人爭吵,也無人敢欺她,她還使人很開心。她使樣樣事情都很順利,很擺平。她還使個個人都很滿意。我想,這大約就是如她所說:吃得來官司。而許多人是吃不來的。官司是什麼呢?就是"吃人民政府的飯"。

無論怎麼說,三中隊的人到底曾經滄海,比較別的中隊,確實"吃得來"官司些。

中午時,雨停了,太陽出來了,照耀著茶林,一片油綠,起伏的丘陵有一抹黛色,這情景是好看的。我們收了傘,送她回三中隊吃飯,報欄前有一女孩在出報,她喊她"娟娟",還告訴我們,娟娟的男朋友是個英國人,在倫敦;娟娟這次"二進宮"也是冤枉官司,她在一個大賓館的客房裡,一個外國人要與她親熱,她不允,正拉拉扯扯時,公安人員撞了進來。她至今也沒有承認,天曉得是怎麼回事。娟娟長得不俗,高大健美,氣質很大方,字也寫得端正。

下午我們採訪的也是一個大叫冤枉的女孩,她的事情,連隊長們都感到困惑不解。她二十七歲的年齡,已是第三次因賣淫來到白茅嶺,並且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間僅只相距兩月。據說,當她第二次勞教期滿,下山回家,她是真的決定重新做人。她決定做一些百貨生意,回滬後不久就去尋找門路,經人介紹,與一些百貨個體戶達成聯繫。一日,他們談好買賣,一個個體戶請她去旅館坐坐,然後就發生了關係。事後,那人因其他女人的事案發被捕,將她也一併交代出來,當承辦員找到她證實口供時,她矢口否認,態度相當強硬,愛理不理的。承辦員一次一次傳訊她,她一次一次地不承認,心裡卻慌了,她想:這事如說出去,會怎麼樣呢?事情是只這一樁,可是她是有前科的人,會不會一次做十次判?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呀!這時,白茅嶺帶她的中隊長到上海來讀書,去她家看她,見她愁眉不展,問她有什麼事,她就說遇到這樣一個麻煩。隊長立即去找承辦員了解情況,承辦員說,我們並不是要搞她,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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