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愛比爾.12

只有陽春麵,一個人遠遠地躲在角落,不敢走近阿三的床鋪。她臉上還留著阿三打的青腫。她本來也想跟著阿三絕食,是表示我不怕你不吃,還是表示聲援,連她自己也弄不清的。可到底理由不充分,撐不起那股勁,熬不過肚於餓,也熬不過同伴與隊長的嘲罵,只得照常吃飯。隊長過來幾次,勸阿三進食,見阿三不理,火了。嘴上說:後果你自己負責,心裡卻打著鼓,預備著再過一天,就送去總場醫院輸液。

阿三睡著,並不覺得怎麼餓,她陷入一種深刻的反省。她想,她怎麼能夠在這樣的生活里,平靜地忍耐這麼久。她這半年多是怎樣過來的啊!所有的一切:釘商標,搖橫機,縫衣片,打包,裝車,再卸車;出操,上課,用鐵盒吃飯,把頭髮剪短,指甲也剪短;一季只能換三套衣服,勞教們的污言穢語,結伴的情書,爭風吃醋;還有陽春麵的獻媚獻殷勤……一切的一切,多麼叫她厭惡,煩悶,還不如死了好呢!

想到死,她倒平靜下來。她回顧自己近三十年的生活,許多人的事都歷歷眼前。這些人和事在此時此地來臨,竟使她激起了小小的興奮。她想她也算是經歷了跌宕起伏,領略了些聲色,雖然沒有把握在手的,可這正應了一句話: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什麼不是曾經擁有?生命都是曾經擁有。因是這樣的計算得失,她對自己的人生就感到了滿意,深覺著,死並不是可怕的,甚至都不是令她傷感,而是有些欣悅的。

她頭腦特別清醒,思緒是輕快的,好像喝得微醺時的說話那樣,帶著些跳躍的動態,有幾次她睡著了,思緒卻還照舊,邁著小碎步前進,帶出許多畫面,也都是活潑有生氣的。她放下一切的責任,感到輕鬆得無所不往。所有人的說話聲都成了耳邊風,對她沒有絲毫意義,全是白費勁。她這樣很好,真的非常好,現在,閉著眼睛,她都看得見那高院牆後頭的,遠遠的山影,在春天的明媚陽光下,變成了翠綠,有一些光點,野蜂似的嗡嗡飛舞著。

第四天的早上,阿三被送到了總場醫院。

為了防止她拔去輸液管,她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動彈。她反正是個不在乎,對她說什麼也聽不見。然而,隨著葡萄糖液輸進體內,她的思緒卻變得遲緩了,並且笨重起來,與此同時,身體則蠢蠢欲動,一些感覺復活了。她覺出了餓。開飯時間,病房裡的飯菜氣味喚起著食慾,耳朵積極地捕捉著別人的談話,並且力求理解。可是睏倦襲來,她睡熟了,人們的談話在她耳畔漸漸消散,遠去,再也聽不見了。

這一覺睡得可是真長。當她醒來的時候,費了很長時間,她才慢慢明白過來,了解了她的處境。

她發現房間里暗暗的,不是夜色,而是幽暗的日光。同屋的人都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盈耳是一股綿密而柔和的沙沙聲。後來,她看見病房的門開了,有一個人進來,靠門放下一把濕淋淋的傘,她才明白外面在下雨。這人朝她走來,是生產大隊長。

大隊長走到她床前,看了她一會兒,說:好了,你也作夠了,面子也掙足了,還不行嗎?停了一下,又說:生產任務這樣緊,我還來看你,全大隊都知道了,我的面子還不夠嗎?阿三躲開隊長的眼睛。大隊長說:你總要給我一點面子,也要給人民政府一點面子。後一句話說得很有意思,兩個人不禁都微笑了一下,又都趕緊收住了,可是氣氛到底是鬆弛下來。

大隊長撲通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將兩條腿伸直了,雙手壓在腿下,撐著肩膀,舒展了一下身體,說:我曉得你們個個心裡都覺得委屈,到這種窮鄉僻壤來吃苦,心裡不知怎麼在罵我們;可是兩年。三年一到,你們不都又要回上海去了,又是燈紅酒綠,而我們呢?我們還要在這裡待下去,我們委屈不委屈呢?我曉得我不應當與你說這種話,你也不必要理解我們,只要我們理解你就行了;可是,是人,總要將心比心。說到此處,大隊長忽然憂傷起來,眼睛看著前方,想開了心事。

阿三朝她看了一眼。看她年輕的臉頰上沒有一絲皺紋,目光很清澈,只是膚色不好,青黃色的,是缺覺的顏色。阿三心裡暗想,大隊長其實不難看,只是這套警服穿壞了她。

大隊長忽然出聲地笑了,說:有一次,和一個勞教談話,她告訴我們,在上海的什麼賓館做了什麼生意,什麼賓館又做了什麼生意,說到後來,她就說,隊長,你們不要問我去過什麼賓館,就問我沒去過什麼賓館,你說,叫我們怎麼問?她回過頭看阿三,兩個人的眼睛相遇了,停了一會,又閃開去。大隊長向周圍掃了一眼,病人們躺在床上,都閉著眼睛,似乎都入睡了。病房裡很靜,窗外還響著綿密的雨聲。大隊長說:你知道是什麼支持我們在這裡生活?阿三搖搖頭。那就是,在這裡,我們比別人都好。大隊長看阿三的眼光里,既有著示威,又有著懇求,好像是:我把底都交給你了,你還不給面子嗎?

阿三的絕食在這天晚上結束,前後一共堅持了六大。第一次進食的時候,她略有些不好意思,覺著人們都在嘲笑她。可是沒有人注意她。似乎事情的開頭與結尾,都在人們意料之中,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這就更叫她難為情了,她好像吃偷來的食物似的,喝完一盆稀飯,然後在床上躺下,希望別人把她忘記。她頭一回神志清醒地打量這間病房,這是要比普通病房更為整潔和安靜,因為沒有人來探視,病人也守紀律,一共有八張床並排放著,略微偏一偏頭,便可看見窗外的樹叢。枝葉里掩著一盞路燈,白玉蘭花瓣的燈罩,透露出一些城市的氣息。晚飯在下午四點半就開過了,剩下來的夜晚就格外的長。這時候,病房裡總是稍稍有一些活躍,人們輕聲聊著天,聲音清晰地傳入阿三的耳中。

她們在議論離總場最遠的男勞改大隊,一個犯人逃跑了。前一日的夜裡,場部出動了三輛警車搜捕,至今沒有結果。阿三看看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那路燈亮了,因為電力不足,發出著昏黃的光。她想她怎麼沒有聽見警笛的聲音呢?繼而又想起從上海來時,路上所見的孤獨的柏樹,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始終在視線里周遊。

又過了一天,大隊長用送貨的卡車,捎回了阿三。阿三坐在車斗里,顛簸著。高地上的小麥都黃了梢,窪地的水田裡。秧苗已插上了。茶葉綠油油的,遠近的山丘,也都變得青翠。不知從哪裡冒出一些樹叢,形成一些綠色的屏障。連那柏樹,也都成了對似的,這裡兩棵,那裡兩棵。天空飄著几絲白雲,轉眼間便被藍天溶解,滲進了天空。阿三心裡涌動起一股生機,她眯縫起眼睛,抵擋著風裡的塵土。田野的景色,推遠了,推到地平線上,成為狹長的一條。

生活再次照常進行。工場問的活堆成了山,收工的時間越推越遲,連出操上課的時間都擠掉了,寢室里的那種癲癇似的發作還時有發生,不過頻率顯然稀疏下來,好像是,那股子勁已經過去。隨著夏季的逼近,人們的騷動情緒也漸漸被情懶和倦怠所代替。人們都變得沉默了。至於阿三呢,果然如生產大隊長所說,掙足了面子。大家對她都有些新認識,懷著折服的心情。陽春麵則不敢接近她了,遠遠地躲著,這倒使阿三很滿意。要說,日子是比先前好過得多,可是,阿三的心情卻再不是先前了。

現在,當一切不習慣都克服了,為了適應嚴酷現實的全身心緊張,終於鬆弛,她這才認識到這生活的不可忍受。她就好像睜開了眼睛,看清了現實。原先,在這裡活動著的,只是阿三的皮囊,現在,阿三的魂回來了。阿三想:時間只過去了大半年,剩下的一年多該怎麼過啊!阿三真是愁苦了,她夜裡睡不著覺,各種念頭湧上腦海,咬噬著她的耐心,她明知道不能想這些,可偏偏就要想這些。她的臉瘦削了,下巴尖成了錐子。她每頓只吃貓食樣的一口,經常的頭暈。而她卻像自虐似的拚命做活,一雙手好像不是手,是工具,應付著各種勞動。只要仔細地去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受著怎樣的煎熬,她的眼光變得銳利,閃著熾烈的光芒。她比以前更少說話,一天到頭,聽不見她一點聲音。她無形中散播著壓抑感,她在哪裡,哪裡的空氣就變得莫名其妙的沉悶。

可是,在這種機械的生活中,人都變得麻木,而且頭腦簡單,沒有人看到阿三的變化。只有一個人看見了,那就是老鼠躲著貓似的躲著阿三的陽春麵。那一大場事故發生之後,陽春麵卻感到與阿三更貼近了。這種交手似乎消除了她與阿三之間的隔閡,雖然表面上她再不能走近她了。現在,阿三的所思所想,陽春麵都一清二楚。只有她知道,阿三撐不住了。她真心地為阿三發愁。她知道,照這樣下去,阿三得垮。這日子不是阿三這樣過法的。

阿三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時候,有一個人比她更痛苦。並且,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卻有一個計畫在那個人心中慢慢地形成了。

這一天,已經收工了,阿三卻因為有一些工作需返工,留在了工場間,陽春麵自己要求替她打下手。大隊長同意了,阿三懶得反對,裝作沒聽見。等人都走空以後,她忽然走近阿三,說道:阿姐,你跑吧!由於出了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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