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愛比爾.10

艾克喝的是啤酒,啤酒也漸漸地上來勁了。他不顧那兩個年長同伴的阻止的目光,漸漸對阿三糾纏起來。可因為他是那麼靦腆,他的糾纏便是膽怯的,遲疑的,抱著些慚愧的,他紅著臉,眼睛濕潤著,老要讓阿三喝他杯里的啤酒。阿三就在心裡說:看,就連調情都是一根筋的,要說喝啤酒就非要喝啤酒。阿三不說喝,也不說不喝,與他周旋著,眼看著嘴唇含住啤酒杯沿了,可她頭一扭,又不喝了,艾克再止不住滿臉的笑意。好幾次,阿三的頭髮撫在他脖子里,他的激動就增加一成。

這時候,那兩個提出要回房間,不由艾克反對,就叫來小姐買單。阿三喝足了,樂夠了,正好也想走。此時,雖然帶了幾分醉意,但她仍然清醒地感覺到這個小夥子有些愣,而他的同伴卻很刻板,這種不一致的情形會惹出麻煩的。她何必呢?她可不是像他們那種腦筋,一棵樹上弔死的。果然,艾克不讓她走了。她好歹哄他站起身,離開咖啡座,挽著他的胳膊,將他送往電梯。那兩個年長的對阿三說道再見,就要從她手裡接過艾克。可是艾克卻摟住了她,怎麼也不鬆手。小姐為他們扶著電梯門,等他們進去。可他們卻拉扯成一團,無從分手,阿三對艾克百般溫柔,勸他鬆手。那兩個顯然惱火了,有個性急的,竟把阿三從艾克懷裡往外拽。這情景說實在很不像樣。一些人從他們身後走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上去了。小姐靜立在他們身後,等待他們了斷後再開電梯門。而他們相持不下。

他們奇異的姿態引來了人們的目光,那些外國人,尤其是日本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低頭走過,裝作看不見,喜歡看熱鬧的中國人則不然了,都往這邊引頭伸頸地張望。阿三心慌了,覺得大事不好,她帶著求饒的目光對拉她的那個說:先上樓再說吧。想不到這話更加激怒了他,他一直對阿三沒好感,她莫名其妙地參加進來,攪和了這個夜晚。阿三越向他解釋,他越以為阿三是非進艾克的房間不可。他們都是第一次來中國,對這個開放的社會主義國家毫不了解。他們的心情一直很緊張,到了這時,受侵犯的恐懼就忽然成了事實。最終,他竟然叫起了"警察"。

此時,大堂里秩序依;日,鋼琴在彈奏《魂斷藍橋》的插曲,《一路平安》。

柏樹終於走出視野,車停了。車門打開,那個年輕的女警察先下了車。然後,勞教人員絡繹而下。阿三下車時,感覺有人在背後推了一下,險些兒沒站住腳,幾乎是從踏腳上跳下去的。她回頭一看,正是那個先前做下流手勢的女勞教,她若無其事地迎著阿三的目光,阿三瞪了她一眼。全體下車後,按照出發前分好的組排成小隊,由前來迎候的管教中隊長帶領去各自的隊里。

行李卸下來了,各人提了各人的,走進這坐落於空曠農田中的大院。正午過後的陽光靜靜地照著,院子里除了她們這些新來的,沒有別人。院牆上方是黛色的山影,由於天氣晴朗,邊緣分明,連縈繞不絕的白色霧氣都清晰可見。阿三和另兩個女核屬一個中隊,包括那向她尋事的。阿三的頭上扣了一頂草帽,壓得很低,帽檐的暗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臉,走在前邊的中隊長是瘦高的個子,穿著警服,沒戴帽子,一束沒加修飾剪的馬尾辮垂在背上,她一直沒有回頭,似乎確信她們是跟在背後,老老實實地走著。走到院子深處的一個巷口,她拐進去了,前邊是一扇鐵門,她摸出鑰匙開門,裡面是一個天井,天井的三面是房間。房門口坐著一個女孩,手裡編織著一件毛線活,一見中隊長便站了起來。中隊長讓阿三幾個在幾張空床上安頓下來,先吃午飯。因考慮到她們坐了幾個小時的汽車,就照顧休息到兩點,再去工場間勞動。說話間,那房門口的女孩已替她們打來了三暖瓶熱水和三盒飯菜。

阿三看看錶,已經一點多了,她把被褥鋪開,在床沿坐下,沒有去動鐵盒裡的飯。那兩個已經與這一個老的熟識起來,問她為什麼不去工場間,回答說是"民管",就是負責管理勞教們生活的。她們開始吃飯,鐵勺攪得飯盒噹噹響。吃著吃著,其中一個便哭起來,說她父母要知道她在吃著這個,不知要多麼傷心。老的就勸她,說吃官司都是這樣的,再說,她父母在上海,怎麼會知道?尋阿三事的那個則冷笑說:你會吃官司吧,不會吃官司不要吃。聽起來是蠻橫無理的,阿三看著她,心想這是頭一個難對付的,她和阿三不是在一個收容所里,到了車上才第一回見面,阿三不知道她為什麼對自己有仇。

阿三在床上躺下,伸直身於,雙手枕在腦後。她看著門外的太陽地,太陽地上有一個水斗,邊上放著一隻鞋刷,在太陽下暴晒著。雖說是十月份,可是這裡的太陽依然是酷熱的。幾個蒼蠅嗡嗡地盤旋著,空氣里散發有一股飯餿氣。床頭的那三個壓低了聲音在說著什麼,很機密的樣子。然後,兩點鐘就到了。

阿三的新生活開始了,來農場之前,阿三從收容場寫給女作家一封明信片,請她幫忙送些日用品和被褥來。女作家來了,借著她的關係和名聲,允許在辦公室里和阿三單獨會面。一上來,她幾乎沒有認出剪短了頭髮的阿三,等認出了,便說不出話來了。停了一會兒,阿三不好意思地一笑,說:現在,從你客廳走出來的,不僅是去美國,還有去吃官司的。女作家譏諷道:謝謝你改寫歷史。又干坐了一會兒,女作家打開她帶來的大背囊,將被褥枕頭,臉盆毛巾一件件取出,擺了一桌子,最後,將那大背囊也給了她。告訴她,已經將她的房子退了,東西暫時放在她家,還有一些帶不走的,她自作主張送了隔壁的鄰居,那一堆舊畫,她想來想去,後來讓評論家一車拉走,但是她讓他寫了個收據。阿三這時插嘴說:給他幹嗎?一把火燒掉算了,女作家並不理會,將一個小信封塞在她手裡。阿三一看,是五百塊錢,就說:以後我會還你。女作家說了聲不要你還,聲音有點啞,幾乎要落下淚來。阿三皺了皺眉頭,就站起來要進去,女作家說:我好不容易來了這裡,你倒好。才幾分鐘就要我走路。阿三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要我家裡人來嗎?就是不想看他們哭,現在,你代他們來哭了。女作家咬著牙說:阿三,你的心真硬啊!說罷站起身就走了。

現在,阿三的新生活是在羊毛衫後領上釘商標。商標要用兩種線釘上,朝外的一面是分股的羊毛線,朝里的一面是絲線,兩面都不能起皺。許多人都干不來這活,大批的需要返工,阿三卻立刻掌握了。

這批活是生產大隊長硬從上海的鄉鎮企業手裡爭來的,以繳納管理費為條件。交貨的期限本來就卡得死,再加上交通不便,又需要一個提前量。因為活計難做,老是返工,拖了時間,如今只得加班。大隊長几乎一個星期沒有睡覺,喉嚨啞了,眼睛充血,嘴上起了一圈泡。如今,農場需要自負盈虧,農田上的產值畢竟有限,還是要抓工業和手工業,幹部們調動了所有的,也包括勞教人員在內的社會關係,爭取來一些活兒,往往都是條件苛刻。由於這些活兒都是從各處求來的,每一種都需要現學現做,這些勞動力又是流動的,無法進行技術培訓,都是生手,因此便大量消耗了時間和體力。眼下這批羊毛衫的加工單,一上手大隊長便明白她是被吃藥了。顯然是那鄉鎮廠自己吃不下來,轉嫁於他們的,還可以從中賺取管理費。每一道工序都是難關,都需大隊長親自攻克,再傳授傳教。現在來了一個心靈手巧的阿三,大隊長真有些喜出望外。她幾乎要把她供起來,讓那些手腳笨拙的女孩為她送茶送水,絞濕毛巾擦臉,不讓她離開縫紉機半步。

阿三在這機械的勞動中獲得了快感。羊毛衫在手裡聽話而靈活地翻轉著,轉眼間便完成一件。在她手下摺疊羊毛衫的人,都幾乎是被她催逼著,不由也加快了手腳。工場間里所充斥的那股緊張的勞動氣氛,倒是使這沉寂的丘陵上的大院活躍了起來,增添了生氣。時間就在這樣的埋頭苦做中過去了,天漸漸黑到了底,開了電燈,飯車早已等在外頭,就是停不下來去吃,卻也不覺著餓。人,就像一件上了軸的機器,不停地運作下去。

阿三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她好像來到這裡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一切都得心應手,異常順利。

阿三甚至有些喜歡上了這勞動,這勞動使一切都變得簡單了,它填滿了時間,使之不再是難挨的。有時候,她猛一抬頭,發現窗外已經漆黑一片,而窗里卻明亮如晝,機器聲盈耳,心裡竟是有些溫馨的感動。只是那張床鋪是她幾乎不敢躺上去的,一躺上去,便覺渾身再沒一絲力氣,深深地恐懼著下一日的到來。她甚至是不捨得睡著,好享受這寶貴的身心疏懶的時間,可是不容她多想,瞌睡已經上來,將她帶入夢鄉。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哨子又響了。大還黑著,半睡半醒地磕碰著梳洗完畢,就走去工場間,那裡亮著燈,生產大隊長已經干開了。每個人都懷疑著究竟是昨天還是明天,是早晨還是夜晚,就這麼懵懵懂懂地又坐到了機器前邊。當身體第一陣的軟弱和不知所措過去之後,一切就又有了生氣,又回到了昨日的節奏。不過體力卻是新生的,像剛蓄滿的水。接著,天就亮了。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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