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愛比爾.3

這是又一場新戲劇,兩人重換了角色,說話的語氣都變了。這回他們扮的是幽靈,專門在老房子里出沒的,弄出些奇異的聲響。他們看著對方的臉,看見的都不是真人,心裡都在想:這一切多麼不可思議!這就是他們彼此都離不了的地方:不可思議!換了誰都做不到,非得是他們兩人,比爾和阿三。有時他們赤裸著相擁在窗前,揭了窗帘的一點角,看著馬路對面的樓房,窗是黑洞洞的,裡面不知有什麼人和事,與他們有干連嗎?這舊窗幔和舊牆紙圍起來的世界,比華涇村的更有隔絕感,別看它是在鬧市。從這裡走出,再到燈火通明的酒店,兩人都有些回不來的感覺。隔著桌子,比爾的手還是搭在阿三的手背上,眼睛對著眼睛。在這凝視中,都染了些那老公寓的暗陳,有了些深刻的東西。

要是換了中國的外交官,就會離開阿三了,可比爾的思路不是這樣的。他只覺得他和阿三都是很需要,都很快樂,這是美國人在性上的平等觀念。於是,阿三也避免使自己往別處想,她對自己說:我愛比爾,這就夠了。她真以為自己是快樂的,看,她跳舞跳得多歡啊!大家都為她的旋轉鼓掌,她也為人家鼓掌。每當比爾說出一句有趣的話,她就笑個不停。好好地走著,她一下子猴上比爾的背,讓比爾背著她走。然後再倒過來,她來背比爾。她哪背得動他呀,只不過是讓比爾趴在她背上,邁開著兩腿自己走著。比爾一邊走,一邊唱他大學裡啦啦隊的歌謠。這時候,阿三多高興呀!誰能比她和比爾玩得來?

可是,誰知道阿三一個人的時候呢?

這間陰沉的公寓房子里,什麼都是破的。天花板那麼高,阿三在底下,埋在一堆枕頭裡,快要沒有了似的。阿三自己也忘了自己。這麼一埋可以整整一晝夜不吃不喝,睡呢,也是模稜兩可的。沒有比爾,就沒有阿三,阿三是為比爾存在並且快活的。這間房子,是因為比爾才活起來的,否則,就和墳墓沒有兩樣。現在,連華涇村的菊花都是遙遠的,那時候,對比爾的愛還比較溫和,不像現在,變得尖銳起來。阿三有一個娃娃,穿著牛仔背帶褲,金黃的頭髮蓬亂著,像一堆草,手插在口袋,耳朵上掛著"隨身聽"的耳機。阿三在他的背上寫下"比爾"的名字。她將它當比爾,不是像中國傳統中的巫術,為了咒他,而是為了愛他。

比爾的假期就要來臨了,這一去就是幾十天。比爾說:我會想念你的,阿三。阿三脫口而出:你們國家的外交官,可以想念共產主義國家的女孩子嗎?話一出口,阿三便為她的狹隘後悔了。不料,比爾卻笑了。他並沒有聽出阿三諷意,他甚至沒有聯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他笑著說:我已經在想念了。阿三就更懊惱了,想這比爾心底那麼純凈,沒有一絲芥蒂。別看他比自己年長,其實卻更是個孩子。這麼大這麼大個的孩子,是多麼可愛啊!阿三將臉埋在他的懷裡,想著自己與他這麼樣的貼近,終於卻還要離去,忽然就一陣傷感襲來,頓時淚流滿面。比爾以為這是快樂的眼淚,這使他激動起來。這一回,阿三從頭到底都在嗚咽,比爾在嗚咽聲里興奮地喘息。他的臉叫阿三的淚水浸濕了,阿三的傷感也傳染給了他,他也想哭,但他以為這是由於快樂。

比爾臨回美國度假前還來參加領館的大型酒會,為歡迎大使從北京來上海。阿三也去湊熱鬧了。一進門,便看見比爾身穿黑色西裝,排在接客的隊伍里,笑容可掬的。他頭髮梳得很整齊,臉色顯得十分清朗。當他握著阿三的手,說"歡迎光臨"的時候,阿三覺著他們就像是初次見面。阿三今天也穿得別緻,燈籠裙褲底下是一雙木展式的涼鞋,裸著的肩膀上裹著寬幅的綢巾,耳環是木頭珠子穿成的,頭髮直垂腰間,用一串也是木頭的珠子攏著。比爾忙中偷閑地走過來,說了聲:你真美!這非但不使阿三感覺親密,反覺著疏遠,是外交的辭令。她看著英俊的比爾與人應酬著,舉手投足簡直叫人心醉,真是帥啊!阿三手裡握著一杯白葡萄酒,站在布滿吃食的長餐桌邊,等待歡迎的儀式開始。人們三三兩兩站著,說著,也有像她這樣單個的,誰也不注意誰。此時,阿三體驗到一種失落的心情。

露台下草坪周圍的燈亮了,天邊的晚霞卻還沒褪盡。人越來越多,漸漸擁擠起來。其中有她認識的一些人,畫界的朋友。看見阿三就驚奇地問:阿三,你沒走?阿三反問:走到哪裡去?朋友說:都傳你去了美國。阿三笑笑沒答話,朋友就告訴她,某某人去了美國,某某人也去了美國。正說著,人群里掀起一陣小小的浪潮,又有新人來到。是一個女人,穿一身黑套裙,身材瘦高,雍容華貴的樣子,可卻揚著手臂大聲地說話,聲音尖利刺耳,有著一股粗鄙氣。她顯然是這裡的老熟人,許多人過來與她招呼。不一會兒,身邊就簇擁起一群,眾星捧月似的。朋友告訴阿三,這是著名的女作家,人們說,凡能進她家客廳的,都能拿到外國簽證。女作家旁若無人地從阿三身邊走過,飄過一陣濃郁的香水味。還有她尖利的笑聲。人群擁著她過去,連那朋友也尾隨而去了,這才看見對面靠牆一排椅子上,坐著兩個昔日的女影星,化著濃妝,衣服也很花哨,悄悄地端著盤子吃東西。還有一些人則端著盤子徜徉著吃,大都衣著隨便,神情漠然,顯見得是一些科技界人士,與什麼都不相干的樣子。阿三遠遠看見了比爾,在露台下的草坪中央,與幾位留學生模樣的美國女孩交談著。

人漸漸聚集到草坪上。由於天黑了,露天里的燈變得明亮起來。女作家也在了那裡,又形成一個中心。大廳里只剩下那幾個學者,老影星,還有阿三。穿白制服的招待便隨便起來,說笑著在打蠟地板上滑步,盤子端斜了,有油炸春卷滑落到地板上,重又抬回到盤子里。她又看見比爾了。有人過來與她說話,問她從哪裡來,做什麼的。阿三認出這也是領館的官員,但不是比爾。她開始是機械地回答問題,漸漸地就有了興緻,也反問他一些問題,那官員很禮貌地做答,然後建議去草坪喝香檳,香檳台就設在那裡。等他將阿三置入人群之中,便告辭離去,阿三明白他是照應自己不受冷落。這就是外交官。比爾在人群中穿梭著,也是忙著這些。阿三的情緒被挑起來了,心裡輕鬆了一些,便找人說話。她原本性情活潑,英文口語也好,不一會兒便成了活躍人物。甚至連那女作家都注意地看了她幾眼。酒會行將結束,比爾走過她身邊,笑眯眯地問:快活嗎?阿三回答:很快活,比爾。最後,她向比爾道別走出領館,走在夜晚的林蔭道上。時候其實還早,意猶未盡。阿三走著走著,忽然唱起歌來。

然後,比爾就走了。

阿三和比爾約好,每星期的某個時間在她朋友家等他的電話。那朋友家只是一個畫室,空蕩蕩的,什麼傢具也沒有,電話就擱在地上。阿三坐在地板上,雙手抱著膝蓋,望著那架電話機。許多時間過去了,電話沒有動靜。約定好的時間過去了半天,電話還是沒有動靜。阿三望那電話久了,覺著那機器怪形怪狀的,不知是個什麼東西。阿三忽然感到毫無意思,她不明白這電話會和比爾有什麼關係,再說,就是比爾,又有什麼意思呢?難道說真有一個比爾存在嗎?她笑笑,站起身,這才發現腿已經麻木得沒知覺了。她拖著身子走了幾步,漸漸好些,然後便走出房間,把房門鑰匙壓在踏腳棕墊底下了。

有時,對比爾的想念比較清晰,她就到曾經與比爾去過的地方,可是事情倒又茫然起來。比爾在哪裡呢?什麼都是老樣子,就是沒有比爾。她想不起比爾的面目。走在馬路上的任何一個外國人,都是比爾,又都不是比爾。她環顧這老公寓的房間,四處都是陌生人的東西和痕迹,與她有什麼關係,她所以在這裡,不全是因為比爾?她丟了學籍,孤零零地在這裡,不全是因為比爾?可是,比爾究竟是什麼呢?她回答自己說:比爾是銅像。

這一天,有人來敲她的門,是兩個陌生人,一個年輕些,一個年長些。阿三懷疑地問,是找她嗎?他們肯定就是找她。他們態度和藹卻堅決,阿三隻得讓他們進來。坐定之後,他們便告訴阿三,他們來自國家的安全部門,是向她了解比爾的情況。阿三說,比爾是她的私人朋友,沒有義務向他們做彙報。那年長的就說,比爾是美國政府官員,他們有權利了解他在中國活動的情況。阿三說不出話來了。年長的緩和了口氣,說他們並無惡意,也無意干預她的私生活,只是希望她考慮到她身為中國公民的責任心,她與外交官比爾的關係確實引人注意,比爾那方面想來也會有所說明,他們自然也有權利過問。阿三依然無話,那兩人便也無話,只等著阿三開口。沉默了許久,阿三說道: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麼,真的沒有什麼。眼淚哽住了她,她啞著聲音,搖著頭,感到痛徹心肺。她想她說得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她和比爾之間,真的,沒有什麼。

不久,阿三就搬出了這間老公寓房子,新租了地方。在隔了江的浦東地方,一個新規劃的區域里最早的一幢。整幢樓房,只搬進三五戶人家,其餘就空著。晚上,只那幾個窗戶亮著,除此都是黑的。樓道里更是寂靜無聲。從這裡再到她任家教的鬧市中心的僑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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