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四

金龍賓館在初春的晨曦中格外有情致,梨樹吐出了白嫩的花蕊,白楊展開了嫩綠的枝椏,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精神抖擻青翠欲滴,靜謐中讓人感受到勃發的生機和鮮活的氣息。外觀各異參差錯落的建築沉默著,掩蓋了內里的生活,包括美的丑的。錢亮亮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金龍賓館,這裡曾經是他輝煌的起點,如今卻是他的傷心之地。本來他不想在剛剛結束「雙規」的第二天就來上班,是橘子逼著他來的,橘子說越是這樣越應該早點上班,挺直了腰杆子讓別人看看,錢亮亮還是錢亮亮,啥事沒有,照樣是接待處處長。錢亮亮對她的這夾雜著幾分稚氣幾分志氣的意見不以為然,後來想想,還是來了。因為,他遲早要來一趟,他可不想像李百威那樣,扔下一屁股屎連辦公室里自己的東西都不敢收拾就一走了之。他走也要走得乾乾淨淨堂堂正正,決不遺留任何讓人家覺得麻煩的後遺症。

大門口的保安見到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後姿勢標準地給他敬了一個禮,錢亮亮朝他笑笑,他也朝錢亮亮笑笑。賓館的大廳里張曉雲剛剛上班,正在手忙腳亂的清理衛生整理總台,見到錢亮亮也是愣了一愣,然後興高采烈地問:「錢處長早,您上班了?」

錢亮亮點點頭:「你也早,最近客人多不?」

張曉雲說:「立春了,天暖和了,開始上客人了,昨天我統計了一下,入住率能達到百分之六十。」

錢亮亮朝後面自己的辦公室走,見張曉雲跟了過來,便停下步子問他:「還有事嗎?

張曉雲囁嚅著說:「我、我伯伯讓我給您說一聲……紡織廠的貸款跟利息都還了,讓您放心,他說有時間還要請您吃飯。」

錢亮亮說:「你給他說,這件事情是我給他添了麻煩,可真把他愁壞了,應該是我請他向他賠禮。」

錢亮亮的辦公室窗明几淨,茶几上還擺放著一盆迎春花,花開得正艷,粉紅色的花朵散發著淡淡的芳香,讓人彷彿沐浴在春天的陽光里。不知道是賓館的人知道他放出來了專門打掃的,還是一直保持這個樣子。錢亮亮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開始收拾他的東西。他把文件資料放到了寫字檯上,屬於自己的東西裝進了紙盒箱子。一些用不著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凡是屬於他自己的他就扔到了垃圾桶里,屬於公家的原封不動。清理這些東西,就像為自己辦理後事,儘管現有的一切——潔凈的環境,春天的氣息,友好的同事和下級,都有理由讓錢亮亮心情愉快,可是料理後事的感覺總是伴著一屢淡淡的惆悵,讓人的心情壓抑,就好像走到岔路的人,面對未知的旅途,即便身邊的景色再美,遇到了再高興的事兒,內心深處也會有隱隱的不安。

東西收拾完了,錢亮亮就出門到各個崗位向人們告別,他現在還不能告訴人們他的決定。但是,無論如何在離開這裡之前應該跟他們握握手,說說話。他先來到了齊紅跟郭文英的辦公室,齊紅跟郭文英都在,見到他便同時站起來:「我剛才聽說你上班了,想過去看看你又怕你剛來有什麼事情要辦,正和小郭商量著一會過去看你呢。」齊紅的神情很爽朗。在錢亮亮的想像中,剛剛當了幾天總經理就被撤下來的齊紅應該沮喪憤懣,她卻偏偏沒有那樣,這就是齊紅,拿得起放得下,正面看是女中豪傑,反面看是女中奸雄。

「我的辦公室打掃得很乾凈,誰打掃的?我真得好好謝謝她,也謝謝你們。」

郭文英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客房部照樣天天打掃,每天都那樣。對了,昨天聽說你沒事了,就要回來上班,餐飲部的梁美艷端了一盆迎春花給你擺到房間里,說是代表餐飲部的服務員歡迎你。」

錢亮亮心裡頓時熱辣辣的,眼睛酸酸的就想有點淚水滋潤一下,他怕自己失態,說了聲你們忙我到別的地方看看去,就匆匆退了出來。他跟梁美艷這些普通的服務員並沒有過多的交往,更沒有過什麼格外的關照和偏袒,反之每當他陪客人的時候,人家還得提供最優良的服務,盡心儘力地伺候他們,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平等待人,把人家當成真正意義上的同事,他所做的僅僅是這一點,人家就把他當成了親人,這一盆花的分量太重了,寄託著這些普通服務員對他的肯定、關懷和支持。他決定,別的什麼都可以不帶,這一盆花一定要帶回家,把這些普通服務員的心意帶回去,牢牢地珍藏在心裡。

他在餐飲部、客房部、後勤組、保安部轉了整整一圈,大家都以為他是在視察領地,除了採取各種方式對他重新回到崗位上表示祝賀以外,還紛紛向他彙報本部門的工作情況,他也就聽著,卻不作任何表示,彙報工作的人便以為他被關了這麼長時間,受了刺激,心情不好,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異樣。有的人在崗位上他見到了,有的人休息或者輪班他沒見到,遺憾的是餐飲部的服務員們還沒到上班時間,都沒能見上。見到的人他在心裡暗暗向人家告別,沒有見到的人只好等以後有機會再說聲再見了。

下午,他到市政府找王市長,王市長如今很忙,秘書讓他等,他就跑去看蔣大媽。蔣大媽的辦公室只要人在從來不關門,錢亮亮在走廊里就聽到蔣大媽在吼,好像在跟什麼人吵鬧,或者在訓斥什麼人。來到辦公室錢亮亮愣了,市紀委的李處長和王科長在蔣大媽的辦公室里,見到他們錢亮亮的精神立刻亢奮了,好像跟他們鬥嘴鬧氣已經成了本能:「喲,錢亮亮貪污受賄案專案組搬到蔣副市長辦公室來了。」

李處長跟王科長非常尷尬,站起來跟他打招呼,錢亮亮問:「你們跑哪去了?把我扔下不管,差點沒把我餓死。」

蔣大媽說:「我正說這件事呢,辦案、調查都沒錯,違反組織程序輕率對處級幹部『雙規』那是上級定的跟你們也沒關係,可是你們不能那麼不負責任,把人一扔就不管了吧?萬一你們不在他自殺了呢?失蹤了呢?出別的事情了呢?真是太不像話。」

錢亮亮有些奇怪,這件事情根本不歸蔣大媽管,官場潛規則之一就是:不屬於自己主管的事情根本連問都不問。蔣大媽雖然是市委常委,分工卻是抓經濟,屬於政府系列,跟紀委根本是兩個系統,他把人家紀委幹部叫來訓斥,別說分管紀委的領導會不高興,就是這兩個紀檢幹部當面頂撞他,他也會下不來台,而且會無可奈何。

李處長愁眉苦臉地解釋:「蔣副市長,你也替我們想想,辛辛苦苦辦案,費力不討好,鬧來鬧去鬧了個冤假錯案,而且是有人故意製造的冤假錯案,我們怎麼好意思面對錢亮亮同志?我們向上彙報,常書記又不認可我們的調查結論,除了一走了之我們還能怎麼樣?」

王科長還是那副德性,表情、話語都像是譏諷嘲弄誰:「錢處長也真是的,放了讓他走他老老實實不動彈。要不是我們請省公安廳技術鑒定那個簽名是模仿偽造的,到現在這件事情也說不明白。不管怎麼說,我們到頭來還是把這件事情查清楚了,雖然關了錢處長一段時間,不是也還了他一個清白嗎,你說是不是錢處長?」

蔣大媽虎著臉說:「這麼說你倒是有功勞,該獎勵了?」

王科長搖晃著腦袋說:「該否定的就應該否定,該肯定的就應該肯定,肯定之肯定就是否定,否定之否定也就是肯定嘛。」

蔣大媽說:「那好,錢亮亮現在也在場,你們對他說,哪些該肯定哪些該否定。」

李處長說:「辦案的前半部分不管是誰定的,我們作為具體經辦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是應該否定的。後半部分,當我們感到這個案子有些疑點、漏洞的時候,就主動聯繫省公安廳動用技術手段查清了事情的真相,這是應該肯定的。再後來,我們發現這是冤假錯案,向上級彙報上級卻逼著我們繼續對錢亮亮同志『雙規』,不查出問題不準放人的時候,我們一氣之下撒手不管,這也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也是該否定的。」

錢亮亮在一旁聽著,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和他們背後都有相互之間並不知道的故事,也都有各自的苦惱,就像有的人得了關節炎,有的人患了胃潰瘍,病症不同卻都不好受。蔣大媽聽了李處長的話點點頭說:「有道理,不過我還是對你們有意見,哪能關了一個人,還是一個處級幹部,你們自己啥話不說掉屁股就跑了,說出去都丟人,真是大笑話。」

王科長說:「誰知道錢處長是這種人,沒人管了你回家不就完了?他又老老實實呆著不動彈……」

蔣大媽火了:「這話你說了兩遍了,別拿著不是當理說,翻來覆去就拿這句話對付我。我真煩你,你別吱聲了好不好?」

王科長尷尬地把滑落到鼻樑上的眼鏡朝上推了推,不敢吱聲了。錢亮亮連忙出面打圓場:「沒事,沒事,不都過去了嗎?就像剛才李處長說的,不管怎麼樣經過紀委的同志努力,還了我一個清白這比啥都重要,王科長說得也對,不怪你們怪我自己沒主動逃跑,我感謝你們,真的,不是諷刺,我是真心的感謝。」

蔣大媽說:「看看,人家錢處長多有水平、多有胸懷,你們啊,我說你們你們還不服氣,比一比就應該知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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