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的隊伍在灰色山丘上緩緩前行。
夏日的天空布滿了層層堆疊的烏雲。沉重的天空塗滿濃淡各不同的灰色,看起來彷佛下一瞬間就會像坨泥巴墜向地面。雲的內側傳來雷鳴聲,一部分隱約發光。但是不知為何嗅不到降雨前的濕氣。在這片陰天籠罩下,枯草遍布的灰色山丘上,葬禮的隊伍在雷鳴的追趕中緩緩前行。
菲莉默默讓出道路,未經猶豫便跪在路旁。她將雙手交握在胸前,垂下頭開始為死者祈禱。喪禮的隊伍走過她的面前。
隊伍的成員都穿著遮蓋全身的黑色長袍,手中握著鎖鏈,鎖鏈下端吊著小提燈。橙色光芒在這片灰色的世界中隨步伐搖曳。那火光肯定會將死者的靈魂確實引導至墓地吧,一定也能驅趕在這途中誘惑死者的惡靈。
從頭到腳蓋著黑布的隊伍成員看起來彷佛他們自己才是死者。這時,隊伍中突然有一個人絆到了腳而跌倒。黑布隨之掀起,露出底下那張稚氣未褪的少女臉龐。菲莉連忙站起身,伸手幫忙攙扶。就在這時,菲莉瞧見了棺材裡頭。棺材似乎是送到墓地安置後才會用鐵釘釘死,棺蓋現在半開著。
看見棺材內部,菲莉眯細眼睛。
棺材裡頭幾乎是空的。
裡頭只躺著一小塊纏繞著染血繃帶的肉塊。蒼蠅發出振翅聲飛在周遭。少女以顫抖的聲音道謝,試著站起身。她的臉頰爬滿了淚水。一位老嫗──也許是她的祖母──靠近兩人,伸手幫忙攙扶少女的肩膀。老嫗察覺了菲莉的視線,以枯啞的嗓音低聲說:
「她是這孩子的好朋友。在湖畔失去行蹤,最後只有肝臟被沖回岸邊。像這樣死去的孩子已經好幾個人了……真是凄慘啊。」
老嫗低下頭,邁開步伐。少女也搖搖晃晃地回到葬禮的隊伍中。不知誰敲響了手中的鐘。鐘聲與雷鳴彼此重合,沉鬱的聲響在這片灰色的世界回蕩不已。
灰色的送葬隊伍漸行漸遠,留在原處的菲莉自言自語:
「…………水馬(Each Uisge)。」
她拿起剛才平放在地上的手杖,緊緊握住。
隨後菲莉朝著送葬隊伍的反方向,也就是村落的方向邁開步伐。
* * *
在長滿鮮綠牧草的平原上設有白色的圍籬。圍籬中的羊群們擠在同一個角落,不斷發出咩咩聲。大概是害怕雷鳴,它們躁動地不斷蹬著草地。附近的空氣中充滿了細微的羊叫聲與濃烈的野獸氣味。托羅從皮包中探出臉,抖動著鼻翼,打了個噴嚏。
為了讓羊群直接進入,圍籬旁有一棟硃紅色建築物。
菲莉沿著圍籬的外側,朝著那磚瓦建造的牧羊小屋前進。現在關閉的左右兩扇木門前方,身穿連身工作服,很適合大鬍子的粗獷男人不知正搬運著什麼。
他在地上擺出好幾根鐵鉤。握柄有如槍一般長,前端附有造型兇惡的倒鉤,怎麼看也不像牧羊所需的農具。男人像是在檢視鐵鉤的品質,一根接一根將鐵鉤拿到手上。菲莉靠近正聚精會神工作的男人。
「不好意思…………請問──」
就在這時,男人腳邊那抹黑影有所動靜。菲莉不由得瞪大雙眼。
那是一頭年老的黑狗。身形壯碩有如一條小牛的老狗撐起身子,直盯著她。儘管在過去曾遇見無數形形色色的野獸與幻獸,但菲莉還是在老狗站起身之後才察覺它的存在。在訝異的菲莉耳畔,庫施那吹了聲短促的口哨。
『還真是稀奇,就連我也幾乎感覺不到存在感。不曉得在人類身旁擔任衛兵幾年了,真是了不起的侍衛,堪稱老兵的榜樣啊。』
「您好。我不是什麼可疑人物喔。」
菲莉低下頭對著老狗輕聲說道。老狗嗅了嗅菲莉伸出的手掌後,稍稍放鬆緊戒。但它顯然並未完全鬆懈,而是將視線挪向菲莉腳邊的影子。
『哦……能察覺我的存在嗎?』
「請別擔心,庫施那也不是什麼可疑人物。」
老狗沒有出聲回答,只是放鬆了力氣。它將頭擱在前腳上,再度於主人身旁趴下。男人用那雙大手摸了摸老狗的頭,以嘶啞的聲音對菲莉說:
「既然古里姆放行了,你應該不是壞人吧……你是什麼人?」
「突然造訪很不好意思,我是旅行中的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關於您女兒的事件,我深感遺憾。」
菲莉取出膏藥盒,向男人顯示紋章後深深低頭行禮。男人像是理解了她的來意,點了點頭,對她伸出手。菲莉緊握住那隻皮粗肉厚的手掌。
「我叫巴納德。既然你特地來找我這連葬禮都不參加的混帳父親……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家女兒是怎麼死的了?」
「是的。聽說是在湖畔失去行蹤,只有肝臟被沖回湖畔。應該是水馬吧?」
「是喔……原來那怪物叫這名字。」
「您親眼目擊過?」
「不,看到的不是我……不過,有個倖存者。」
巴納德一臉陰沉地搖搖頭,開始訴說從倖存者那裡聽到的事情。
在某個炎熱的午後,六名少女與一名少年前往湖邊戲水。聽說一行人在岸邊遇見了一匹可愛的小馬。小馬像是希望有人騎上它的背,挨近眾人身旁磨蹭。少女答應了那可愛的邀請,一個接一個騎上馬背,小馬愉快地低鳴。但在這時,少年發現了一件怪事。為什麼一匹小馬能讓六個人乘在它背上?定睛一看,原來那匹馬的身軀正一點一點地拉長。
那絕對不是什麼幼馬。少年發現這回事,拔腿就想逃。但小馬昂首嘶鳴,擋到湖畔方向讓少年無法逃進森林中,賓士在水面上追趕在少年身後。同一時間,六名少女們在驚懼之中哭喊卻無法離開馬背。直到少年抓住垂到湖面的樹枝爬上樹,小馬這才放棄他,跳進湖水中。
在那之後,六個肝臟被衝上湖畔。
因為少年口述的內容太過荒誕,村民們誰也沒相信。雖然村民也曾聽聞幻獸造成的災害,但都是外頭的傳聞,這一百年來一次也沒在本地現身。但是,巴納德的女兒為了尋找在森林走失的小羊,因為距離不遠便拒絕了老狗的護衛,前往湖畔後也同樣下落不明。
隔天,肝臟被衝上湖畔。
「是我們太蠢了。無論是我們家或村裡的人,大家都覺得不可能有那種怪物。女孩們的死狀確實異樣,但大家都覺得應該是胡鬧過頭而溺水,屍體被狼啃了吧。小夥子也是因為目睹夥伴們死去,一時之間胡言亂語而已吧。只剩下肝臟聽起來是不太對勁,但根本沒人想過同樣的事件會再度發生……如果那時候我願意相信,女兒也不會丟了性命。」
「請別責怪自己,這是人之常情。幻獸帶來的災害時常因為事態超乎常識,起初不容易明白原因在於幻獸。再者,水馬也並非多麼著名的幻獸。」
如此解釋後,菲莉蹲下身。不知何時她腳邊擺了一本書。她白皙的手指拾起那厚重而陳舊的書本。巴納德雖然一瞬間感到納悶而皺起眉頭,但最後沒多說什麼。她熟稔地翻開泛黃的書頁。
「幻獸書,第二卷第五十六頁──『水馬』──『第一種危險幻獸』。」
菲莉緊張的語氣念出「第一種危險幻獸」這字眼。
菲莉翻開的水棲馬的條目中,設有許多子項。其中只有水馬被認定為「第一種危險幻獸」。
「『棲息於水中的馬,水棲馬中最危險的種類。出沒于海洋或湖泊,時常以鬃毛美麗的模樣現身,將乘上馬背的人拖進湖中獵食。但因為討厭肝臟而留下肝臟不吃,剩下的肝臟會被衝上湖岸。』在同種族中以凱爾派(Kelpie)最為聞名,但凱爾派是棲息於急流處,兇猛性與危險性都偏低的幻獸。而水馬則是『第一種危險幻獸』,也就是存在本身就相當於獸害的幻獸。只要您向我提出請求,我就能立刻予以處置。」
「不了,不需要。」
巴納德的回答讓菲莉愣愣地眨了眨眼,納悶地歪過頭。菲莉露出打從心底無法理解的表情,對巴納德問道:
「請問是為什麼?」
「女兒的仇,由我來報。」
巴納德如此說完,拿起剛才擺在地上的鐵鉤。他從中選了三把扛在肩上,邁開步伐。菲莉緊追在他身後。
「那太危險了。此外身為幻獸調查員,我也無法建議被害者私自復仇──」
「雖然這只是我的直覺,不過調查員小姐,你一定是打算儘可能別殺那傢伙吧?你的眼神看起來就像那樣。」
「……的確,我個人並不喜歡殺害幻獸。然而『第一種危險幻獸』屬於必須儘速移至沒有人煙的『保存地區』或是予以『驅除』的對象。水馬並非規定上建議遷移至『保存地區』的稀少幻獸,而屬於『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