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3

等到大家都表了態,院長瞅瞅牛剛強:「行了,一致通過,就這樣了。」然後他對秘書說:「下一個,輪到誰了?」

院長無疑已經下了逐客令,牛剛強站了起來,整理好材料,欲走未走:「院長……」

院長看看他,問:「還有事嗎?」

「這個……簽字怎麼辦?」

按程序,結案報告、判決書列印稿都得庭長過目並簽字,可是如今何庭長正處於非正常狀態,這個字該怎麼簽,確實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院長明白他的意思,卻又有些不滿他在此刻提及這個問題。何庭長的事兒,雖然是咎由自取,可終究是出自堂堂中級人民法院的醜聞,當院長的自然也臉上無光。況且,此事雖然已經交由紀委查辦,在沒有最後處理意見之前,卻是最微妙、最敏感也最神秘的階段,因此,此事人人皆知,飯後茶餘人人皆談,一到正式場合卻誰也不提,似乎沒有發生過一般。牛剛強這時即便是針對判決書籤字這個具體而現實的問題提出請示,卻無異與把何庭長拉下的那灘臭狗屎端到了審判委員會莊重、嚴肅的桌面上,頓時會場出現了異樣的寂靜,與會者皆大氣不喘地緘默,等院長表態。

「庭長不在還有副庭長么,這事還用到會上請示嗎?」院長講得很乾脆,同時卻瞪了牛剛強一眼。

牛剛強裝作對院長那不滿的一瞪懵然不覺,告訴院長:「王副庭長出差了,是不是等到他回來?」

「我簽!」院長有些不耐煩。

牛剛強立即捧著早已擬好的判決書草稿畢恭畢敬地呈送給院長。

院長愕然:「開會前你就把判決書寫好了?你怎能這樣?」

從理論上講,需經審判委員會討論的案子,在審判委員會未討論決定前,原被告誰勝誰負仍然是未定數,所以一般都是等會議定了之後才正式擬寫判決書。牛剛強這種做法違反了常規,但從法律程序上卻挑不出毛病,因為法律上並沒有規定判決書底稿到底是應該在會前寫還是會後寫。而且,有效的法律判決書是要列印、簽章的,審判人員不管怎麼寫,只要未經主管批准並正式列印成文加蓋公章,都沒啥用。

院長的質問顯露出明顯的不滿,牛剛強不動聲色,胸有成竹地說:「我是怕您太忙,找您一回不容易,所以先把稿子擬好。審判委員會絕對是公正無私、依法審判的,根據事實和法律,絕對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院長又瞪了牛剛強一眼,牛剛強的做法雖然有些唐突,但話說得很順耳,院長戴上老花眼鏡,一目十行地把判決書看了一遍,掏出筆唰唰唰地簽上了他的大名。

牛剛強接過簽發完畢的判決書,立即覺得千斤重擔從身上卸下了下來。他忍不住朝院長低頭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然後急忙離開了會議室,身後,他聽見院長咳了兩聲說:「接著來,下一個案子輪到誰了……」

回到辦公室,正在裝訂案卷的小許見牛剛強回來,略顯吃驚地問:「完了?」牛剛強點點頭。

小許從座上立起,趨到牛剛強身側,急促中有些驚訝:「怎麼這麼快?我估摸這個案子怎麼著還不得折騰上半天?結果怎麼樣?」

牛剛強長吁一口氣:「同意合議庭的意見。」

「我的媽呀,真不容易,整整兩年啊,別說程鐵石了,再拖下去連你都得搭進去。行了,這下總算見著天了。」

看看錶還不到十點,牛剛強決定乘熱打鐵,一鼓作氣把這件事徹底了掉,便拿著判決書到打字室打字,然後又去蓋章、報檔,忙到十二點,判決書已經搞好,可以隨時宣判了。

吃過午飯,牛剛強想在辦公室小歇片刻,剛躺下還沒睡著,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了起來。他頗不耐煩地打開房門,不由一愣,進來的是女行長,她身後跟著天地律師事務所的主任老薑。

一見他們找上門來,牛剛強馬上就明白,他們肯定知道了判決結果,這是來找事了。他不動聲色地問:「有事嗎?」

女行長昂首走了進來,不邀自坐,還拍拍身旁的沙發招呼同來的老薑:「來,坐下。」

牛剛強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徹底打消了睡意,坐到辦公桌前,等著他們開口。

「我們那個案子定了嗎?」女行長倒也爽快,開門見山就問。

牛剛強說:「這種事你別打聽,我也不好給你講,這是紀律。如果定了,我會通知你們。」

女行長說:「當著明人誰也別說暗話,我知道你們開會定我們敗訴,這不行,你得給我講出個道理來。」

牛剛強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們開會定你們敗訴?誰告訴你們的?」

老薑先給牛剛強遞煙,牛剛強搖搖頭拒絕了,他就自己點著抽了一口,然後才說:「牛法官,咱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眼下就別繞彎子說話了,如今那裡還有不跑風漏氣的會?你也別追問我們聽誰說的了,我們來是想向您反映一個問題。」

作為老律師,老薑同牛剛強很熟,話又說得客氣,牛剛強也不好跟他正面衝撞,用和緩的口氣問:「這個案子你們的代理人不是馬麗芃嘛?她怎麼沒來?」

馬麗芃出了那檔子事後,害了自己,坑了何庭長,等於把銀行打這場官司的王牌本錢輸光了。家裡她丈夫臉上實在掛不住,狠揍了她一頓,還鬧著要休了她,婚雖然最終沒有離,可也折騰得她身心交瘁,出不了門,上不了班。女行長還不依不饒,追到她家裡喪門星、敗事精地臭罵一通,並宣布解除聘約,不再讓她擔任法律顧問了。

這些事牛剛強雖然並不十分清楚,但馬麗芃無疑成了銀行臉上的瘡疤,他故意這麼問,果然讓女行長跟老薑都十分尷尬,臉紅了又紅,攻勢也受挫緩慢了許多。

老薑瞅瞅行長,見行長板了臉不吭聲,知道是逼他說話,乾咳了一聲,對牛剛強打聽馬麗芃的話避而不答,仍循著自己的話頭走:「這個案子雖然會上定了,判決書不是還沒打么?我們來找您商量一下,能不能暫緩幾天,暫時先不下判決,案情有點變化。」

老薑這麼說,牛剛強不能不有所重視,作為審判員,他當然不願意自己經手的案子發生錯判,儘管從目前掌握的事實來看已成定局,如果被告銀行真的能拿出足以否定現有事實的證據,他不能置之不理。

「你們是不是又有新的證據或新的發現?要是有,可以交給法庭,你們的要求只要是合情合理有合法的,法庭當然可以予以考慮。」

牛剛強的答覆,無疑令老薑鼓舞,也讓女行長振奮。女行長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撲到牛剛強跟前,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和口中刺鼻的煙臭味一股腦朝牛剛強捲來,牛剛強忍耐住了伸手掩鼻的本能,那樣,對眼前這位女士未免太不禮貌了,但她的味道又太沖,牛剛強只好悄悄朝後退縮,稍稍拉大兩人之間的距離。

「牛法官,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女行長滿臉表情,讓牛剛強弄不清她到底處於一種什麼情緒的支配之下:「我說么,牛法官絕對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我們確實太冤枉,錢是騙子拿跑了,姓程的抓不著人家,就拿我們銀行頂雷子,天下哪有這個道理?都這樣,銀行還能開嘛?我們銀行是國家的,錢是儲戶的,誰也別想輕鬆容易地賴走,我們這是保護國家利益。牛法官,你倒是說說,我們冤不冤?」

牛剛強以為她會拿出什麼新的證據來證明她們的無辜,她羅嗦了一通卻不見她拿出什麼事實來,還逼著問他她冤不冤,不由有些不耐,就正面回答她:「我看你們是挺冤,可是這怪不著別人,你們的工作如果真的像你們牆上貼的口號那樣,誠信負責,信譽第一,人家程鐵石放到你們銀行的幾百萬哪會稀里糊塗就沒了呢?你們說人家冤不冤?讓我說,根據你們牆上掛的口號,這個官司根本就沒必要打。」

「為啥沒必要打?」女行長對牛剛強的話一時沒有聽明白。

「信譽第一,你們把人家的錢弄沒了,賠人家就是了,還要打官司,這樣還有啥信譽?」

女行長聽出牛剛強話頭不對味,臉馬上沉了下來,氣哼哼地說:「銀行的信譽也不是誰賴就得給誰錢。」說完這句話,女行長沉默了,牛剛強還在等她的下文,女行長的眼裡卻撲簌簌滾出一串黃豆大的淚珠子,淚珠在行長臉上連成兩道小溪,從脂粉中沖刷出兩條深色的溝壑:「牛法官呀,你知不知道,你判的不僅僅是個案子,你手裡捏著幾家人的身家性命阿……」女行長邊哭邊訴說,抽泣和話語連貫交融,讓詫異萬分有些不知所措的牛剛強根本無暇插嘴。

「要按你們會上定的那麼判下去,不但國家的利益要受損失,儲戶的利益要受損失,行里從我往下有多少人要跟著受牽連、被處理啊,這些人哪個不是拖家帶口,別人不說,反正我是只有死在法院門口這一條路了,我死了不要緊,我丈夫還癱在床上,孩子還在上學,他們可咋辦吆……」

牛剛強見她胡攪蠻纏,就撇開她,盯住老薑問:「你們找我到底要幹啥?就是讓我聽她」他用手指了一下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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