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3

他把衣服歸攏好,又把拉鏈拉上,將旅行包推進床底下,站起身說:「看來他是辦啥急事去了,可能這一兩天就會回來,不然他不會不退房的。」

出得房來,見旅店經理還坐在服務台後面,黑頭說:「我去交房費還是你去交?」

經理顯然已經想好對策,說:「你就交三百塊押金吧,他這一兩天回來了再算,多退少補。他的東西都在,啥也沒拿,肯定還得回來。」

黑頭說:「我替他交押金倒是可以,我回來是不是也可以住呢?」

經理急於要錢,滿口答應到:「沒問題,沒問題,那間房本身就是程先生包了的,你是他的親戚,當然可以住。」

黑頭明明知道他多要了三四天的錢,也不跟他多說,付了三百元押金,拿了押金收據轉身就走。

出了旅社,黑頭掏出從程鐵石旅行包夾層里摸出來的信封,抽出裡面的錢數了數,四千五百塊。他的心沉了下去,程鐵石肯定出事了,如果他去外地兩三天不回來,他不會把這麼多錢扔在旅館裡面不帶走,也不會不退房,按他目前的經濟狀況,他捨不得白交幾天的房費。

想起博士王交給他的聯繫電話,黑頭看街邊不遠處有個公共電話亭,就過去給公安局的吳科長打電話,電話掛通了,接電話的人告訴他吳科長出差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黑頭失望地扔下話筒,想想,又給程鐵石的律師王天寶掛了個傳呼。

等電話的功夫,看電話的老頭問黑頭:「你住海東大旅社?」

黑頭搖搖頭:「沒,我找人。」

「可別住那兒。」

黑頭好奇了,掏根煙遞給老頭,問:「怎麼了?那家旅館咋不能住?」

「不是那家旅館不能住,而是這一帶不太平,前兩天剛擦黑,我親眼看著住在那裡的一個人被三個人劫走了。」

黑頭腦子裡的弦一下子繃緊了,問:「咋回事?你說詳細點,被劫走的人長啥樣?多高,穿啥衣服?咋劫的?」

黑頭這麼一問,老頭倒有些遲疑了,吞吞吐吐地問:「你,你是公安局的吧?」

黑頭說:「你看我這樣像公安局的嗎?我是做生意的,今天來會個朋友,沒找著人。」

老頭放心了,說:「前天還是大前天我記不準,也就是八點來鍾天剛黑定,我看街上沒啥人了,就準備關門回家。剛出這亭子,就見海東大旅社門口三個人把一個人用棒子打死了。」

「死了?你看準了?」黑頭一聽到這兒,頭皮發炸,血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死沒死說不準,反正那一棒子挺狠,至少也得把人打昏。接著那三個人把打倒的人拖到一台小轎車上拉走了。」

「那人長啥樣?穿啥衣服?」

「個頭跟你差不多,穿了件軍大衣,長啥樣天黑看不清。」

「打他的那三個人你還能認得嗎?」

「當時天黑,事情又突然,哪能看那麼細。」

「那你當時咋不喊人,不報警呢?」

「天都黑了,街上哪有人?再說了,我天天在這兒看電話,這年頭誰管閑事誰倒霉,我又沒掙那份工資……」

老頭沒說完,黑頭沖他怒罵了一句:「你他媽真是老王八蛋。」罵完轉身就走,想想電話費還沒交,又回身摸出錢扔在老頭臉上。老頭臉都嚇得變了顏色,驚詫地瞪圓雙眼,縮在電話亭里像一條挨了鞭子索索發抖的家犬。

電話亭里老頭的話,進一步證實了黑頭的判斷,他現在焦慮的是絲毫不知道程鐵石如今的處境。看來情況遠比預料的嚴重得多。他跟博士王估計程鐵石即便出事,不外乎受到恐嚇或被揍一頓,卻沒想到他會有性命之憂。照老頭講的情形來看,那幫人真敢狠下辣手,說不定程鐵石真的……黑頭不敢再往下想,眼睛卻被湧出的淚模糊了。他走到街邊的石台上坐下,茫然地看著街市上神情木然來去匆匆的行人和穿梭往來的車輛,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把他的大腦攪成了一鍋粥。

報警?他否定了這個想法。長期服刑的經歷使他對警察有一種本能的逆反心理。況且他一沒證據,二沒身價,三不是本地人,即便報警,也不會有什麼作用。最重要的事,他對程鐵石目前的情況根本一點不了解,萬一報了警對方下了毒手就後悔莫及了。程鐵石除了銀行在海興不會得罪任何一個人,銀行能做出這種事情嗎?想起博士王的遭遇,他斷定銀行肯定能做出這種事情。

找銀行?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銀行根本不會搭理他,明明知道是銀行搞鬼,可是銀行會承認嗎?當然不會。把程鐵石的錢稀里糊塗弄沒了白紙黑字的證據都不承認,硬著頭皮打官司,何況這沒蹤沒影的事他們更是不會認賬的。

街上來往的人好奇地盯著這個蹲在街邊的大漢,這麼冷的天象夏天乘涼似地蹲在街上,確屬奇觀。黑頭察覺人們的好奇眼光,站起身,狠狠彈出手上的煙蒂,煙蒂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落在停靠在街邊的一輛轎車的車窗上,迸出一點火星滾落到地上。黑頭活動著凍僵的腿腳,盲目地在街上遊盪,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焦躁。走過街角,「中國xx銀行海興市分行」的大牌匾赫然裝進了黑頭的視線,高聳入雲的牌匾在蒼灰色天空的襯托下,傲慢、冷漠。

「狗日的王八蛋,真敢玩邪的。」黑頭心裡暗罵,停下腳步,隔著街道,他死死地盯著這家銀行用紅色花崗岩門柱和銀白色玻璃組成的大門。門外的台階上,有兩個拎著黑色橡皮棍的保安踱來踱去,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進去或走出來。盯著盯著,黑頭忽發奇想,他覺著程鐵石像一條無辜的魚,被面前這張血盆大口囫圇著吞了進去,眼下,程鐵石正在銀行寬大黑暗的胃腸里苦苦掙扎。他索性坐了下來,隔著街道目不轉睛地凝視這銀行的大樓,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像一隻想吞掉大象的老鼠,又像一隻發現獵物的獵豹。他認定,要把程鐵石的下落弄個水落石出,只能從這家銀行下手,說不定程鐵石此刻就被關押在這座大樓里某個房間。他決定,你玩邪的,我比你玩的更邪。只是,這場沒有規則的遊戲到底該怎麼開局,他還沒有具體的辦法。他在寒風裡靜靜地坐著,像一尊泥雕的塑像,又像入定的老僧。

一輛黃色計程車駛來,停在銀行的門廊下,車上下來的人物讓黑頭眼前猛然一亮,與此同時像有一道靈光穿透了他大腦里混沌的迷霧。他腦海里雜亂無章的念頭如同軍人聽到了口令,立即排列成井然有序的隊列,瞬間,他便決定了這場遊戲的開局就從此刻正快步走進銀行大門的人身上開始。這個人就是程鐵石曾領他認過,又被他揍過的銀行信貸科長汪伯倫。

三天三夜的時間,有時會讓人感覺像是過了一個世紀,程鐵石在地下室里熬過的時間,每一分鐘對他都是無盡的折磨。他成百次地判斷著對方下一步的打算,又成百次地否定了自己的判斷。他唯一確定無疑的是銀行通過這種手段企圖逼他中斷這場令銀行無法下台的訴訟。他如果知道行長已經下過「整死他」的指令,僅僅是由於執行者的畏懼和怯懦他才繼續活著,他也許會急的發瘋。

他也成百次地試圖逃出幽閉他的地牢,他沖著透氣窗狂呼大叫,直到嗓子嘶啞又腫又痛,卻無一人聽到。他也曾使出渾身力氣拽門、踢門、撞門,以至於雙手碰破,鮮血染紅了門把,肩頭因撞門而粉碎般地劇痛,門卻紋絲不動。逃跑的努力被無情地證明是一種徒勞,這讓他氣餒,沮喪,但同時也讓他確認:並沒有人看守他,除了那個冬瓜來送過兩次吃喝。他非常惱恨自己無能,更痛恨銀行的卑鄙。

他的思想集中在如何逃出去這個念頭上。這個念頭讓他勞心費神,有時甚至感到頭腦發昏、精神麻木。經過無數次失敗以後,他明白了,沒有外來的救援,他是出不了這個六面牆壁都是鋼筋混凝土的地下室的。外面似乎是死亡的世界,任他呼喊嚎叫,沒有一個人聽到。怎樣才能讓外面的人知道這個地下室里被關著一個人呢?他掏出冬瓜留給他的煙,點著一支吸了起來。裊裊升起的煙縷,像盤旋起舞的靈蛇,身姿曼妙地緩緩盤上屋頂,又輕盈靈活地從透氣窗逸出,融化消失在大氣中。他百無聊賴地看著飄逸的輕煙,自己要是也能化成一縷清煙就好了。隨即他為自己的荒唐想法隱含的不吉懊喪,人只有在死後火化時才會變成清煙。然而,煙卻可以毫無阻攔地逃出這個監牢。對,煙也可以示警,古戰場上的烽火台,不就是靠煙來示警嗎……

聯想產生靈感,程鐵石感到他此時像長期休習禪功的人頓悟禪機,新產生的主意讓他振奮不已,他一刻也沒有猶豫,翻身爬起,毫不留情地拎起身下的草墊豎放到透氣窗下面,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發潮的草墊。草墊極不情願奉獻自己的身軀,程鐵石連點幾次,剛剛冒出小小的火苗,就又熄滅了。程鐵石知道草墊太潮,便又取來冬瓜給他送吃喝用的紙箱,撕開一條,先用打火機燃著紙板,再用紙板燃出的火焰去燒草墊,草墊終於無奈地著了起來,黃色的火苗噴吐出的黑煙順著透氣窗飄出室外,程鐵石目送著升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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