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壢中學

當時公司同人對我都很好,但大家都忙自己的事,也沒人管我,我吃完飯就騎上自行車出去瞎逛。民國四十年(一九五一)九月中,俞澤生伯伯知道我沒有學校可讀,俞伯伯說在中壢有個省立中壢中學,訓導主任也姓俞,是他好朋友。民國四十年九月中他就和我坐火車到中壢中學去。把我的情形講明給俞主任。俞主任就帶我們去看校長,校長溫麟是陳立夫的外甥,二次大戰時曾到過山西,和父親見過,他就一口答應我明天就來上學。記得第二天正是中秋節。我說等過了節再來吧,溫校長說上學多重要,明天就開始上課。第二天我是因過節給自己放了假,但溫校長卻在早晨升旗時,在臺上宣佈:今天有位新同學要來咱們學校上學。他是太原五百完人梁敦厚主席的兒子。蔣總統不讓他去美國,叫他到咱們學校來唸書,請大家鼓掌歡迎梁安仁同學到臺上來和大家見面。大家鼓了半天掌,就是不見梁安仁上臺來,溫校長又叫了一遍,還是沒人答話,他只好說:梁安仁今天沒來。這是後來徐興林告訴我的故事。三十多年後溫校長來紐約定居,我和中壢中學同學徐興林去看他還談起我這醜事。

至於溫校長講蔣總統不讓我去美國的事,是因為志敏四叔(閻錫山的四兒子,一九四九年就到了美國)給他父親來過信說:「安仁一人在臺灣,也沒人照顧,我想叫他來美國唸書。」志敏四叔與我父親關係很好。閻院長就把這事報告了蔣總統。蔣總統說:「在臺灣咱們有這麼多人照顧他,到美國誰照顧他呢?」就因為這句話,我就變成了不能出國。

在中壢中學,我得到老師和同學的特別愛護。最初我是通學,每天早上從臺北搭火車,車程一小時十五分到中壢。下了火車再步行十五分鐘到學校。每天要六點起床,搭六點半的車到中壢。才剛能趕上上課,實在很累。後來就在學校附近,租老百姓的房子住,記得當時的租金是一學期一石稻米。好像約三百五十元。我平時住在中壢,星期六下午,下了課就趕搭火車,回臺北西北公司住。星期天晚上,再回中壢。有時太晚了,就第二天一早再回去。我當時不大願意晚上回去,因為要經過一段稻田,石子路,又沒路燈。荒郊野外,走起來很可怕,總覺有鬼一樣。嚇得滿身大汗。

西北公司不知為什麼,賣了臺北市懷寧街三十四號的大樓,跑到松山去買了間工廠,開了自行車鍊條廠。買了些日本的舊機器,還請了兩個日本顧問,正式營業。好像生意也不是太好。那時我正在中壢中學唸書,這段時間我還是通學。記得有件有意思的事,公司的大師傅(廚子)是位山東老頭,對我特別好,每天一早不到六點就起來給我做早飯,做好了才叫我起床。便當也是一早現做,有蛋有肉有青菜。後來公司同事抗議。說大家的菜錢,大師傅給安仁帶了一半。我覺得我的人緣不錯,尤其幾位大師傅,都特別喜歡我。記得在懷寧街時,大師傅老尤也是總給我好吃的。在中壢部隊上搭夥,那個伙夫班長和那位陝西廚子,也都對我特別好。分菜時總多給我點。那位陝西廚子更是出了名的兇悍。誰也不敢惹他,他知道我愛吃饅頭,大家都是早飯有一個饅頭,午飯吃米飯,但中午他會特意留個饅頭放在鍋裡,等我去吃飯時,哏一聲,一指鍋。最初我不知是什意思。他指鍋,我看了一眼,也不敢動鍋蓋。因為有同學自己揭鍋蓋被他罵過。大家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只怕躲不及。他見我傻在那看他。就說鍋裡有饅頭,我才知道是給我留的。從那以後我成了同學間的特殊人物。每頓飯都有饅頭可吃。

在中壢中學我對幾位老師有深刻的印象。導師張華輔,河北人,教我們國文,時常講些北方的故事給同學聽。師母是位像母親一樣的標準老太太。他們對我都很好,我還在他們家吃過師母自己包的水餃。張老師對我,好到同學都看出來了。我因為周末回臺北,星期一早上才回學校。起得晚,趕不上早班火車。所以每星期一早上開週會多是曠課。張老師點名,我們是在禮堂排成一排,每人一個位子,誰沒到,就是一個空位子。張老師點到我的空位子,就抬起頭兒,從近視鏡裡看一眼,不給我在點名簿上畫缺席,就這樣過去了。有時我逃了課,點名簿上被畫了缺席,也就去找張老師,他就給改了。當時他是學校最老的老師,滿頭白髮,大概六十來歲,一定早已不在了,我永遠懷念他。

第二位是徐基老師,江蘇人,曾在法國留學,他教歷史,他和教務處朱主任總是在一起。徐基老師很喜歡我,有時抱著我叫「我的乖兒子」,有時我去看電影,碰到他和朱主任,他就給我買票,請我看電影。現在想來他們好可憐。他們原來一定有個美滿的家庭,共產黨來了,隻身逃到臺灣。原來都以為二三年就可以回家,誰知大半輩子就這樣在臺灣耗過去了。其實他們那會兒都還年青。才三四十歲,如再結婚生子女,現在子女也都長大成人了。就因為心理上的因素。一直等著反攻大陸。一生就這樣孤苦零丁地耗掉了。真是悲哀。

中壢還有位值得紀念的孫振聲老師。他是河南人。他兒子孫紹曾,在附中時和我同班,孫老師因為工作關係全家搬到中壢。高三時他做我們的導師,教地理。他也是租老百姓的房子住,和我們住房只隔一道紙板牆,每晚我們聽他教訓孫紹曾。紹曾從附中來,在班上功課已經是前幾名,很好了。孫老師要求很嚴,沒考到滿分就得挨罰,有時罰跪,有時挨打。孫師母是個老實的鄉下人,個子不高,胖胖的,解放腳,說一口河南話,人非常好,就像我母親一樣,做了點好吃的就叫我過去吃飯。孫老師對我也很好。但他為人正直,記得我第一次星期六下午去向他請假,說有事要回臺北。想提前走。他說:梁安仁我不管你有事沒有,你第一次請假,我准你了。以後你不要再來請假了。我不會准你。我聽了他的話真愣在那了,不知該說什麼好。以後我再也沒有請過假。了不起就是曠課。其實孫老師對我真好,我的地理唸得也不錯,尤其地圖畫得很好,常被誇獎。

當時我就是數學、英文兩門課不行。代數老師牟致祥是山東人,原來對我很好,有時我週末回台北,他就來我們住的地方,睡在我的房間。我這人很不喜歡別人睡在我的床上。有一次我週末晚上回來了,他又睡在我的床上用我的被子。我就發脾氣亂罵。他實在睡不住了,就起來說我,說是看得起我,和我好,所以才借用我的被子。自那以後,第二天上代數他就罵我,說我代數不要想及格。我也就乾脆放棄。就不做代數。現在回想起來,都是因自己太年輕常意氣用事。

我的英文因為沒去成美國,就放棄不唸。當時我有個好朋友宋希微,上海人,年齡比我大一點。他和我合租老百姓的一間房子住。他的功課不錯,每次上英文,老師要默寫十個英文單字,他都是用兩張紙,一張寫他的,一張替我寫。所以我英文從來就沒有唸過。生字更一個也不會。想起這位教英文的老師來也值得一提。真遺憾我忘了他姓什麼了。這位老師年紀比較大,黑瘦的身材,穿件深藍但褪了色的長袍。留個小八字鬍,戴一副圓形老式高度近視眼鏡,和漫畫上的冬烘老先生一模一樣。上課第一天,他說大家注意,明天上課要測驗大家的英文程度。同學們一聽,第二天上課就要考試,就都慌了。有的問考試範圍,有的問可不可以查字典,老師說考試很簡單,字典,參考書都可以用,大家就想,那一定是要大家作一篇英文作文。第二天同學上課真可謂十八般武器樣樣齊備。大小字典,英漢的,漢英的,模範作文,英文參考書等等。各式各樣都有。冬烘老師來了,問大家都準備好了吧?現在每人拿一張紙,把英文課本拿出來,就抄寫第一課。大家一聽,真傻了眼。還從來沒聽過這樣考英文的。唉!真教你不能不服氣這冬烘老師。英文好的同學,課文根本會背了,再有書可看,直似流水行雲樣,刷刷地往下寫;這英文差的,還得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拼,慢慢寫。各人的英文程度不是一目了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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