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到北京

一九四七年初,醫學發現用鐳射可治療腫瘤,吾妹秀蓉於四川出生後,左口角即有一紅痣,經多年治療無效,而且有隨年齡而增大的趨勢,後來聽說天津有醫院會用鐳射治療,母親就帶了秀蓉到天津去看病。

這年暑假開始,父親就問我們兄弟兩,想不想到北京去找母親?小孩聽說要出門,尤其是到故都北京,當然很高興。父親就安排由祖母帶上我們兩兄弟,和二叔的兒子宗仁,三叔的兒子能仁,姑姑的兒子珍瑞,一起到北京去。那時他已經知道,太原遲早總要不保,每家給留一個後,免得被一網打盡。就這樣我們糊裏糊塗地逃了一命。

那時太原保衛戰已經開始了,我們知父親身懷一小瓶氰化鉀,隨時備用。他還說過,這可是個好東西,抬頭喝上低頭死,一點痛苦都沒有,父親為國視死如歸的氣概可見一斑。

初到北京,我們和幾家山西同鄉住在前門外的打磨廠一個大院中,從山西太原來到北京,那真和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一樣,首先從前門大街走到打磨廠這條街上,王麻子刀剪店的店招就能把你弄昏頭,王麻子刀剪店,老王麻子刀剪店,真正王麻子、真正老王麻子、…。一條街上有幾十家(真)(老)王麻子,這在別處從沒見過,為什大家都要搶著做麻子呢?漂漂亮亮不好嗎?

「老西」這個對山西人歧視的名字,一到北京就像小鬼附身樣總跟著我們,我們剛到北京不久,就被送到中山公園邊的「藝文中學」唸書。我們是四大天王、安仁、能仁、守仁、宗仁堂兄弟四個,都是初中一年級,記得入學前還有個形式的考試,我至今仍記得一題目,至今無解:幼稚園的創始人是誰?

初到北京真鬧了很多笑話,有一次和姐夫段華一起到銀行去,銀行用的是玻璃轉門,我們在那站了半天不得其門而入,最後鼓勇氣跳到門裡了,轉了一圈又回到門外。

北京那會兒是有軌電車,看那電車上和電線接觸的地方,時常是電火花直冒,有人告我們那電車軌道上有電,過軌道一定要跳過去,不然踩到鐵軌會觸電,所以最初我們過電車軌道都是用跳的,後來看別人怎麼不用跳,也沒見把人電死,才知道原來是唬我們這些山西來的土包子。

當時北京己有點亂象,各地來的流亡學生成群結隊,天壇,北海公園,到處都住的是流亡學生,山西有些流亡學生就住在天壇,還有學生就睡在原來皇帝坐的龍椅上,一個椅子可以睡兩個學生,我們去天壇還過了過坐龍椅的癮。流亡學生整天在街上遊行,今天反內戰,明天反饑餓,其實都是少數共產黨職業學生從中鼓動。所以北京淪陷後這些流亡學生才有了『國民黨時是白麵大米反饑餓,共產黨來了變成小米窩頭扭秧歌』的覺悟。

我們四大天王在藝文中學唸了沒到一個月,那時學校有很多東北學生,他們比當地北京學生壞多了,專欺侮我們「老西」。那會兒我的個性還沒經過大時代的陶冶,還是母親的乖兒子,總是記得讓人三分海闊天空,守仁卻不一樣,從小就比我外向,和朋友玩很大方,打架也絕不後人,所以從小他頭上總是疤和傷。上體育課我們想玩籃球,那些東北同學就說:「甭跟那老西玩」,反正有東北學生的,我們就被排擠在外。守仁、宗仁兩個幾次要和東北同學打架,都被我和能仁勸住了,當然我們胸中都積了一肚子窩囊氣。有天上美術課,我們有些抗日英雄閻海文,高志航等的畫片,就拿來照著畫,那些東北同學馬上變了另一付面孔,諂媚地笑著:「二哥借我這張好嗎?」守仁就是不借給他,兩人正在那爭執,圖畫老師是個女的也不問青紅皂白走過來就責罵守仁。守仁火大了,像火山突然爆發,拍!一聲給了那女老師一個大耳光。這一驚人之舉,真把大家都嚇住了,幾秒鐘過去那老師才回過神來,就叫班長快去叫訓導主任,非開除這學生不可。我一看這情況,乾脆來個痛快,我們不唸了,四大天王就此回家去了!

那會兒家裡的事,都是靠山西駐京辦事處的杜彥興伯伯照顧。杜伯伯要領我們回學校去給老師道歉,送禮,我們都堅持不去,因為實在受夠氣了。杜伯伯沒辦法只好又把我們送到前門外的「商育中學」。這時共產黨已打近了北京,我們在商育中學也沒唸幾天,北京已可聽見遠遠的砲聲了。

藝文中學是在中山公園的旁邊,我們常溜去逛公園,冬天到北海公園去看人家溜冰,男的穿件藍布大掛,圍條白圍巾,把大掛的下襬撩起來,掖在腰裡,瀟灑地在冰上溜著,如果再有個漂亮的女伴,那真讓人覺得是到了人間仙境,忘記了塵世的戰亂痛苦。我常坐在北海邊,看著別人溜冰,而自己進入幻想的夢境。

我從小就喜歡看小說,小時看的都是守仁用他過年的壓歲錢買的武俠章回小說,像《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說唐全傳》,《七俠五義》,《三俠劍》等。那會兒看小說也是不求甚解,有些字不認識也懶得查字典,就是有邊唸邊,沒邊唸中間。

有一天早上,父親正好在家,在那洗臉,看到我專心的在那看書,很高興,以為我認真唸書呢,就問我你在唸什麼書呢?我說我在看薛丁山征西,父親就叫我給他唸一段聽聽。我記得我唸:「……薛丁山一看對方樊梨花陣中衝出來一員邪將」,父親說還有什麼邪將?戴上眼鏡過來一看,原來是牙將,「牙」字都不認識?我說:那一定是印錯了,把牙字印成了邪字。父親笑道:牙將就是小軍官。還自作聰明。

到了北京,起初我們住打磨廠,後來我們在西城頭髮衚衕十八號買了個小四合院,從大門進來有個門過道,夏天我們就在過道中放張竹子床,幾個小板凳,我們就在那唸書聊天。進來前院,正南是三間房子,梁蔭廣叔叔全家住,東面是一間廁所,一間炭房,經過一個照壁進到裡院,東房住的是祥年嬸子,領著她的大女兒震英姐,二女兒秀芳,還有小兒子和小女兒三蠻子,他們太小我不記得名字了。還有間房是二表哥曲珍瑞住,西面是廚房,另一間史濟民住。我們和娘娘(祖母)住正房,正房和西房間還有一棵棗樹,我們常爬這樹上房頂玩。

有一次我看見姐夫看一本很厚的小說,書名叫「魯男子」中間還有個大字「戀」我不認識,把它看成了「變」字,後來我翻開一看,真像基度山突然找到了寶藏一樣,太美啦!太好看啦!尤其像魯男子寫給宛中表妹的血書:「我裹在襁褓中的伴侶,我鐫在心葉上的愛神,我整日叫不離口的宛中表妹…」。真叫我入迷了,這比那些老勝英的魚鱗紫金刀,秦叔寶的殺手鐗可好看多了。

魯男子是我看的第一本言情小說,看小說和吸毒一樣,上了癮那可就無救了。學以致用,既然把魯男子給宛中表妹的血書背熟了,就寫了一封「當我看了X先生的信以後」這是我今生寫的第一封情書,收信人是誰?只有她知我知。不過這封信我從北京逃出來找父親時,把它藏在房頂姜太公那個瓦閣樓底下了,再沒有下文,半個世紀過去了,早該化成灰了,但在我的記憶中還是那麼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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