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宣樹錚

說起來,已是十來年前的事了。有天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寬門大嗓,他說他叫梁安仁。他是看了《世界日報副刊》上我的一篇文章有所感,於是打聽了電話號碼,打電話來了。文章只是引子,引出了閒聊。梁安仁說:你這個姓很少見,我在臺灣有一個熟人也姓宣,叫宣印平,不知道你認識不認識。我笑了:她是我大哥的女兒,我嫡嫡親親的大侄女啊!印平的先生叫曲俊麒,曲家乃山西望族,和閻錫山家是表親。抗戰時期,安仁家避難蜀地,和曲家住過一個院子,彼此很熟。我說,我太太的老爺老娘(山西稱外公外婆為老爺老娘)家也在山西,姓郝,也算是山西大姓。再談下去,乖乖,安仁在四川時就跟郝家幾個兄弟姐妹,我太太大舅的孩子都認識,而且走得很近。後來都來了美國,安仁跟他們一直有聯繫。我太太大舅媽是閻錫山的內侄女,三舅到臺灣後曾是閻錫山的秘書,跟安仁還在一個房間住過。山西的這些大姓,牽藤惹絲,好像都有幾分瓜葛。就這樣,我和梁安仁在電話裡結識了,身處異國,卻扯出了這麼些關係,自有一番欣喜,一份親切。這世界也真小!

梁安仁生性豁達,豪爽直率,慷慨任俠,頗有幽並之氣,人都願意和他交往。梁安仁的父親梁化之以及「太原五百完人」的事蹟最早我是從郝友玲(我太太的表妹)那裡聽說的。守土成仁,慷慨赴死,可謂驚天地而泣鬼神。國共內戰,生靈塗炭,四年內一千一百萬人化作啼鬼怨魂,是中國改朝換代史上最為慘烈的。喔,國共兩黨的歷史功罪還是留待歷史去評說吧。

梁化之殉職時梁安仁才十五歲。這些年來,為了將父親人傑鬼雄的事蹟搜集記錄下來,梁安仁夫婦花了不少心血。也許對作為兒輩的他們來說,唯有這樣才是對父親最好的紀念,從此心安;這也是為歷史留下一份實錄。太原之役,梁化之率眾以身殉城,義盡成仁,不汙名節。如此節操,以後恐怕也很難見到了。

紀念父親是本書的初衷,本書的主體則是寫「我」——梁安仁生平回憶錄。如今上了年紀而寫回憶錄的人多起來了,時勢使然。近百年來,中華大地始終在動盪隳突中,戰亂殺伐、逃難流徙、家破人亡、苟且度日……。跋涉過這段歷史的人,誰不是滿腹的話,不管是詛咒還是祝福,要說給世界、說給後人聽。只有說出來才能放下,才能將苦難兌現成財富。回憶錄是個體書寫「私歷史」,它給「大歷史」留下了生動的細節。我喜歡讀回憶錄,原因之一是在研究現代史的學者普遍失語、囈語、誑語的今天,在回憶錄中卻能篩出歷史的真實。梁安仁的回憶隨著他成長的足跡從大陸到臺灣,一度曾羈足日本,一九七三年到美國至於今,這既是一幅生命的長卷,也是一幅時代的投影。

梁安仁並非寫家,但書中對社會場景的描繪,人情世故的記錄,乃至逃難生涯、民間怪異、交友求職、熱心公益……,都寫得可圈可點,耐讀。我想,這得之於他的樸實,以手寫心,情到筆到,沒有陳詞濫調,不避方言土語,讀慣報章文字的人讀他的文字反倒有舒一口氣的感覺。

李白有詩道:「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父子兩代,過客與歸人。世上之人,無非過客,最後化作歸人,歸人匆匆而去,過客源源而來,這就是世代,這就是通向未來,這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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