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功夫哲學 無形無法是為道

他的功夫堪稱哲學的藝術。他是個「功夫超人」,他大言不慚地說:「我絕不會說我是天下第一,可是我也絕不會承認我是第二。」他的截拳道石破天驚,幾乎宣判了中國傳統功夫的死刑!截拳道是怎樣的?

沒有「功夫的李小龍」,也就不會有「電影的李小龍」。大凡看過他的功夫片的人,不禁會問:這小子功夫究竟如何?說他打遍天下無敵手,只是他功夫的外在表現;窺其內涵,他的功夫堪稱哲學的藝術。

李小龍十三歲起開始習武。這之前,李小龍雖好勝好鬥,被街童視為拳頭大王,但實際上是武俠小說常提及的下三濫的「爛仔」伎倆。

十三歲至十八歲離港期間,李小龍拜詠春拳傳人葉問為師,苦習詠春拳,並夥同師兄弟四處挑釁講手。他年輕浮躁,滿足於克敵的招數,很難靜下心來悟道,他的沉思也多限於對招數的回憶和心演,功夫哲學基本與他無緣。

功夫大師都經歷武術、武道兩大階段,武道是武術與哲學的神會妙合。而通常的武師,只停留在武術招數的表層。

李小龍的功夫,進入「道」的境界,是多方面因素促成的——

李小龍自小好沉思,所沉思的內容,也必然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由幼稚到成熟,由膚淺到深沉。

李小龍好孤獨,武道是孤獨者的結晶。在中國古代,無論學文習武,若想悟道得果,通常都得逃避風塵人寰,隱居苦修。而李小龍一直生活在繁華的香港及美國的城市,一直與芸芸眾生相伴相息,但他內心卻是孤獨的。

一個人是否孤獨,不是看他周圍有沒有人,而是看他的思維是否跟周圍的人一樣。

「道」又是逆境中的產物。李小龍赴美以後多坎坷,種族歧視及事業上的波折使他壓抑且憤懣。他不是個安貧樂道、易於滿足的人。別人認為他很成功,他卻認為與自己的目標相去甚遠。他是個勇於向自己、向社會挑戰的人,他的逆境是在不斷地追求之中產生的逆境。逆境中的他,更渴望自我強大,沉醉於武道的更新更深的求索。

李小龍在大學裡學的是哲學,哲學是關於人生與世界的學問,這促使他自覺地對武術進行哲學意義上的思考。

李小龍酷愛中國古典哲學,尤其是道家、佛家哲學。道家佛家推崇一個「悟」字,李小龍曾在大學裡寫過一篇《悟》的論文:「功夫是一種特殊的技巧,是一種精巧的藝術,而不是一種體力活動。這是一種必須使智慧與技巧配合的一種精妙藝術,功夫的原理不是可以學得到的,就像一種科學,需要尋求實證而由實證中推得。必須順其自然,像花朵一樣,由擺脫了感情與慾望的思想中綻發出來。功夫原理的核心就是道——也就是宇宙的自發性。」

李小龍在此文中談到葉問師父如何啟發他悟道,這極似佛教禪學中的公案。

葉問對李小龍練功中保持的「緊張」狀態不滿意,要求他「超然」和「放鬆」。葉問說:「小龍,讓自己順其自然而不要橫加干涉。記住絕不要讓自己違抗自然;不要直接去對抗難題,而要學會順勢去控制它。這個星期你不要練了,回家去好好想一想。」

李小龍在家待了一星期,百思而不得明悟。他划了小船出海,因不得開悟而賭氣以拳擊水,剎那間李小龍幡然醒悟:「水,這種最基本的東西,不就也是功夫的要義吧?水正好為我證明了功夫的原理——水,是世界上最柔軟的物質。這就是了,我一定要像水的本性一樣。」

這是李小龍多年後對往事的回憶,自然帶有自己對武道的理解。功夫順其自然,人猶如水性,這與老子的「道法自然」有著同工異曲之妙。

李小龍在他的另一篇大學論文《功夫的藝術》中,著重強調了功夫的哲學旨義:

「因為功夫大多是和尚道士所練習使用的,所以也被看作和被教為思想與動作的結合。對他們和很多認真學習的人來說,功夫不僅是一種打鬥方法,其主要目的也不在殺死或傷害對方,功夫是一種哲學,也是道家和佛家哲學中重要的一部分。」

一九六七年,李小龍在一本武術雜誌上,以語錄的形式闡述對功夫的見解。其中一段是這樣說的:「單靠功夫在技藝方面的知識並不能使一個人成為箇中高手;他必須要能深入研究其內在的精神,而這種精神,又只有在他思想能和生命的本質達到完全融和的程度時才能求得,這也就是要達到道家所謂的『無為』。所謂『無為』包括了明心見性,要能讓自己的思想流動,完全不受任何內在的外在的干擾。」

人們通常只認為李小龍是一位功夫大師,而忽略他作為學者的一面。他的武道著作,不及他的功夫電影那麼流行,而看過其著作的人,都會驚歎他是個將武術與哲學融為一體,並且研究精深的大學問家。

我們很難斷定李小龍是否如佛家所說,修得正果。這是因為每個人對正果的釋義皆不同,並且功夫與學問皆是無止境的。

李小龍是中西文化撞擊的產物,他在美國的大學學哲學,必然又會受西方哲學的影響。

他所崇拜的西方哲學家是法國的薩特、德國的尼采。

他之所以執迷於這兩位哲學家,很大的原因是他的性格特徵與思想傾向與他們的學說產生共鳴。

李小龍曾回憶道:「我從小就有要發展自己、要成長的本能。」

他又說:「不知是什麼哲學和什麼力量的推動,從童年到少年,我對任何看不順眼的人,立刻就湧現一個跟他見高低的念頭。」

李小龍自小就有的特性,與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觀頗多相似。

薩特提出要重新認識人的價值;要認識自我的存在,而不湮沒在社會的群體之中;要追求自由,而不被理念的、道德的東西所束縛;要發展個性,自由選擇,以實現人所存在的價值——

李小龍正是這樣做的,他我行我素,無拘無束;他好表現自己,張揚自己;他從不滿足自己,總是不斷地選擇更高的目標,無限度地實現人生價值。

李小龍從小好鬥好強好勝,他看了尼採的著作,恍然覺得,尼採的書就是為他所寫的!

尼采張揚「權力意志」,呼喚「超人」。他的哲學是強者的哲學,人應該追求權力,要有主宰自己、主宰他人、主宰世界的慾望。能最大限度實現權力意志的人才能稱為超人,超人創造了歷史,主宰歷史的潮流,推動著歷史的前進。歷史上,只有少數天才和藝術家才達到超人境界。

李小龍的行為,充分體現了權力意志和超人境界。他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上都喜歡以我自為中心;他能夠以他的行動和魅力,使一些年長他許多,並且功夫高深的人成為他的追隨者;他渴望並且不斷努力使自己成為武術界的最強者。他在一篇文章中說:「我絕不會說我是天下第一,可是我也絕.不會承認我是第二。」

尼采曾石破天驚地宣佈:「上帝死了!」

李小龍繼承了中國傳統武學的精華,可他對中國傳統武學的反叛,同樣石破天驚,令人駭異。

李小龍在文章中指責中國武學「不切實際的理論與流於形式的花招太多了。」他繼而說道:「太人工化、太機械化,沒法真正教學生實際動手所需的功夫。搞那套中規中矩的招式的時候,恐怕已經給對手打垮了。傳統的這類招式,在我看來完全不夠實用,把以往活動的一切都僵化了。代代相傳下來的只不過是閉著眼睛去演練那一套套固定的東西,而絲毫得不到任何結果。」他得出結論:這些教學方式「令人絕望」。

李小龍在成文的言論中還算節制。他在教誡弟子或宣揚自己的武道的場合,有時會狂言不絕,放肆無度,把除他以外的歷史和現在的武學流派貶得一無是處。

李小龍的言論,常常引起眾多東方武師的不滿,他們紛紛指責李小龍「數典忘祖」、「離經叛道」、「掐死了老祖宗」、「砸了同仁的飯碗」。他們試圖以武力讓李小龍閉嘴。結果,沒有一個不敗在李小龍的手下。

李小龍是「功夫超人」,他喜歡,也能夠我行我素。

人們在研讀李小龍的言論著作的過程中,會發現不少自相矛盾的地方。如果再把他的「言」與「行」作比較,會發現更多的不一致,甚至背道而馳。

這是一個令人費解和引人興趣的問題。

也許是他英年早逝,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完善他的學說,去履行他在言論中所構築的風範及意境。

他說過:「美國是一個競爭十分劇烈的社會。」嚴酷的現實迫使他不能以人格化的面目出現。

人們縱觀歷史上的大思想家,尼採的思想是火花式的,是反邏輯、非理性的,不少哲學家認為,尼採的著作充滿矛盾,漏洞百出,簡直是瘋子的囈語狂言;佛洛依德的學說偏執,難圓其說,連他的學生都難以誠服。他宣揚泛性論,主張性的釋放,這使不少讀其著作的人產生誤解,認為他是個色情狂,而事實上,他的性生活很檢點,步入中年,他便早早禁慾。

不求完美,但求創新,人類歷史的燦爛文化往往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李小龍不是完人,但他絕對是中國武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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