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棋譜|吳清源的世界》

第一章 邁入古稀

以下訪問者之言用「記」表示,吳清源的回答簡稱「吳」。

記:我看了那部評價不錯的電影「未下完的一盤棋」,劇情是描述二次大戰前一位中國少年圍棋天才,受到日本棋士的賞識,被帶回日本好好培養,最後終於在職業界稱王的情形。這部電影闡述的是中日兩國棋士的心靈交流,但裡面有一部分似乎是以您為影子。

吳:嗯,電影沒拍前我看過劇本,裡面是有類似我和瀨越先生(瀨越憲作,圍棋九段)的角色。不過裡面說我年紀輕輕就死了,內人也瘋了的情節可都不是真的。那部片子在海外上演時,有位老朋友看了還真以為我已經死了,結果他最近碰巧來東京,和我不期而遇,看到我還健在,高興得不得了,緊抱著我不放(笑)。

記:您是在十四歲那年(一九二八年)到日本的吧,算起來已經過了五十九年的歲月,您也已經邁入古稀高齡了,回顧過去,有什麼樣的感想呢?

吳:這個啊——將近六十年的時間似乎很長,但又似乎一轉眼又過去了,這段期間,我身邊發生過太多的事,世界局勢也有很大的變化。

記:最近生活怎麼樣?

吳:我心臟不好,每週上醫院一趟,平常不能太憂心或是睡眠不足,適當的運動是很重要的,幸好我在大樓裏有兩間房子,一間在一樓,是會客室兼辦公室;另一間在四樓,是起居用,每天為了吃飯洗澡,大概要上下來回五、六趟。這裡沒有電梯,我雖然得走樓梯,倒是很好的運動。

記:聽說您喜歡穿中山裝是嗎?

吳:嗯,不過我這衣服和中山裝有些不同,大概是以前所謂的國民裝吧!原來的國民裝兩邊有口袋,外型線條較粗,領口也太窄,我隨意加以改良,穿得舒適些。棋賽時我大抵都穿和服,不過外出穿和服就不方便了;穿西裝我嫌繫領帶麻煩,但是不繫領帶的說,這裡(頸項)一敞開,又要感冒了。這種服裝,我有一般穿著的普通裝和黑色的個一套,婚喪喜慶都穿得出門,非常方便。

記:您很久沒有參加正式的棋賽了吧?

吳:是啊,不參加棋賽已有十年囉!雖然還看看報章雜誌上的圍棋專欄,但只看也沒什麼用,圍棋這東西如果不親手去下,根本不會有新手或是新意出來,可是我的心臟情況不允許我下棋比賽,因為我一專注在輸贏之爭時,血壓就要升高五十左右,木谷先生(木谷實,圍棋九段)不就是那樣倒下的嗎?所以我現在也不怎麼研究圍棋,只有雜誌上討論些死活的問題,還有每月上「清峰會」指導一次。

記:電視上常播些快棋的節目,您看不看?

吳:偶爾看看,不過家裏的電視選台權都在孩子手上——

記:您的子女都下棋嗎?棋力都很強吧!

吳:他們不太下,女兒曾到四谷的木穀道場學過,讀書時曾達到業餘初段,不過她開始得晚,也沒有什麼興趣,所以現在不下了。她弟弟嘛,我教他下圍棋,他偏迷上將棋和麻將,專跟我唱反調(笑)。我也曾經帶他去木穀道場,但他亂下一通,偏要死守著沒救的子,我告訴他:「那裏已經沒救啦!」他硬是不聽,說是:「不到最後關頭怎麼知道?」不過,有時候他東下西下的亂走,倒常把對手搞糊塗而大意,反而贏了。木谷先生曾說:「這孩子不服輸,所以最有希望。」但結果還是成了普通的上班族。老大則從事音樂方面的工作。

記:您從沒打算讓公子繼後嗎?

吳:現在棋賽獎金高,但是以前僅靠下棋是不容易生活的,即使像我這樣的頂尖棋手,生活也未必安定,何況圍棋下得好並不一定就是人格高尚。下棋,就我這一代也儘夠了。

【注】清峰會:吳清源及林海峰的後援會,一九六八年由富士通的常務理事池田敏雄發起,目前約有會員五十人。會長是東洋墨水會長永島豐次郎,每月四次,每週五聚會聯誼並兼圍棋研究。

第二章 手足情深

記:談到您的子女,我也想請教一下您兄弟的事。您有兩位兄長,分別住在美國及中國大陸是吧?聽說令兄從小就和您一起學圍棋,他們的棋技怎麼樣?

吳:大哥(吳浣)很好,當初他陪我一起來日本,遊學早稻田和明治,一直是圍棋部的主將,參加大學聯賽多半獲得冠軍,大概有相當於業餘七段的棋力吧!他畢業後曾在偽滿駐南京使館裡任職,日本戰敗後他逃到台灣。但是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遷台,由於他曾任偽滿官職,因此不能出任政府公職,只好在朋友的公司裏擔任顧問,給親戚朋友添不少麻煩。他曾經照管過一陣子台灣圍棋界,八、九年前赴美,和兒子一塊生活。

記:那麼,留在中國大陸的就是您的二哥囉?

吳:嗯,他(吳炎)是天津南開大學教授,英文很好,棋卻下得差。他從小就喜歡讀書,非常用功,而且也很熱情。日本發生二‧二六事件那年(一九三六年)他正好來日,但在抗戰前即回國從軍,與日軍轉戰各地。戰爭結束時他正在河南省內地,因為懂一點日語,負責與日軍司令談判解除武裝的事,他對日軍在戰敗的混亂中,仍井然有序的情況很佩服。

記:他是國民政府還是共軍?

吳:他的司令官是國民政府的,但那時因為是國共合作,所以沒什麼分別,他擔任部隊秘書長。戰後,國共關係破裂,重慶的國民政府下令「討共」,但是他和幹部商量後決定不開戰,當時他就在河北省邯鄲。結果他遭密告而被捕,雙腳被銬著給扔進山洞裡,他正擔心馬上就要槍斃了,沒想到中共得權,很快就被釋放。不過自一九六六年開始到文化大革命期間,他被打成「反動分子」,紅衛兵給他戴上三角帽,吊起來遊街——。他是我們兄弟中最受折磨的一個,雖然現在似乎過得不錯。他本來打算一九八三年秋天去美國看大哥的,後來又說身體不好就沒有去成。

記:令兄因為戰爭之故,命運變動得相當大呀!現在你們三兄弟三人分別住在美國、中國大陸及日本,會不會覺得寂寞?

吳:我另外有三個妹妹,其中兩個在台灣,一個留在上海,兄弟姊妹散居四方,但常有書信往還,並不特別覺得寂寞。三年前,二哥來日本,是我們兄弟睽違四十四年後的重逢,彼此雖喜平安無事,但因為兩個人的立場不同,不太談思想問題。大哥最近也來到日本,沒待多久就應邀到「北京棋院」去了。臺灣的妹妹也來過日本,只有留在上海的妹妹自一九四二年以後就不曾再見過,不過倒是常有信來。

記:您在戰後不曾回過中國大陸,今後也沒有訪「中」的計劃嗎?

吳:目前沒有,我身體不好,不宜長途旅行。而且回去後要到處拜會,身體吃不消。

第三章 福州名門

記:吳先生在福建省福州,和鴉片戰爭(一八四○年)時相當活躍的民族英雄林則徐是同鄉吧?

吳:是的,他是中國近代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據說鴉片戰爭時,英軍派來強大的軍艦,中國卻沒有像樣的軍備,於是抓了許多蜜蜂塞在夜壺裏,然後包上稻草丟到海裏。英軍看見水中沉沉浮浮的怪東西,立刻瞄準射擊,夜壺中彈後破裂,裡面的蜜蜂就飛出來刺英國水兵。這種方法頭一回很管用,但第二次以後就沒效了,這就是林則徐有名的夜壺戰略。當時,福州有林、吳、沈、陳四大名門,林則徐就是林家出身,我出自吳家,由於我大哥娶的是林家女,所以我和林則徐算得上是親戚哩(笑)。

記:真是家世輝煌啊!令祖父那一代家業是賣鹽吧?

吳:是的,家祖父在清朝任官,是浙江省的「道台」。他辭官後朝廷授他販鹽權,運銷福建全省。因為必須從各處把鹽集中再裝船運出,如果沉一艘船的話損失就相當大,所以也和海盜頭子有些往來。家祖父就這樣成為省內屈指可數的大富翁。他喜歡栽菊,還從日本取花種栽培,每年都開盛大的花會。院子裏還有能泛舟的大池塘。

記:聽說福建人非常吃苦耐勞,女性尤其是種田好手?

吳:這是他們的特徵,就像日本一樣,男尊女卑的傾向很強。但是我原籍浙江,是家祖父從事販鹽業後才搬到福州居住的。

記:中國有傳承一千五百年的科舉制,即使像杜甫那樣的大詩人也屢試不中,科舉門窄是出了名的,令祖既任官清朝,那麼他是高中科舉囉?

吳:家祖父是進士,外祖父張元寄也是福州出身高中科舉的翰林學士,後來升任御史,可是他不喜歡入仕朝廷,故意奏上一個皇上不中意的摺子,結果就被下放地方。他轉過多處地方,最後擔任奉天省長,據說和張作霖交情不錯。

記:當時的中國是由慈禧太后掌權吧?

吳:是的,慈禧太后好像很聰明,我聽說袁世凱起兵叛亂時,太后正在看戲,雖然接到消息,仍然鎮定地把戲看完,然後再指示侍衛,迅速地收拾叛軍,袁世凱就這麼兵敗了。她處事明快,早朝上,官僚逐一捧摺上朝,她就在垂簾後觀閱,當場朱筆一揮以定可否。如果她喜歡的大臣來了,她就扔出手帕,暗示他「等一下到房間裏來」,搞得大家都很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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