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應接不暇的十番棋  客居杉田

如前所述,那時我們夫婦在西幸大郎家裡地以安頓。

據說那座私宅本是從「山下輪船公司」社長山下太朗先生手裡買過來的,庭院十分寬敞,院內錯落著西幸氏一家起居的正房和幾間配房。我們一家借往了一棟配房。當時畫家和田三造造先生也在正房的一間借宿。

那間容我們暫且安身的配房,除去廚房、衛生間外,鋪六疊榻榻米和四疊半的居室各一間,我和妻子、岳母以及妹妹一家四口在這狹小的住房裡聊以卒歲。由於當時正處於戰後「住房難」的時期,我們又窮困潦倒,身上幾乎不名分文,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已經是已經是幸運至極了,傢具全是借來的的,只有一個梳妝臺,是我咬咬牙給妻子買下來的。那時的價錢是一千日元,相當於我們全部家當的三分之一。那面鏡子根本不是經久耐用的東西,如今已發污,但妻子覺得這是我們置辦的第一件傢具,很有紀念意義,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得丟掉,至今仍然保存著。

那個時期,我雖然兩袖清風,但精神爽快,逍遙自在。房東西幸先生是位實業家,他一方面在築豐經營煤礦,同時把持著八艘漁船,在霞浦還有幾棟倉庫,此外還經營著一個五千坪大小的養雞場。但西幸先生並沒有整天為了實業而疲於奔命。每天晚飯後,他總是帶著一個女人到我住的配房來玩。西幸先生一到,就要開局玩麻將。牌友一般是西幸先生和帶來的女人,加上我和多賀谷先生共四人。妻子偶然也玩玩。雖說我們玩的是分文不賭的家庭娛樂式的麻將,並沒多大意思,但西幸先生卻玩得津津有味,每天來打牌時,他那興致勃勃的樣子真有點兒不可思議。這對於西幸氏的老婆來說,卻是件感謝不盡的好事。因為,每天晚上打麻將,使丈夫按時歸家,不再去外面夜遊鬼混了。

我們有時還在西幸先生家裡舉行小型棋會。西幸先生棋術不高,我須讓九子。當時有許多業餘棋手也經常來玩。如戰前曾任大藏大臣、被政界公認為有出色棋力的青木一男先生,剛從巢鴨拘留所釋放出來,就常來這裡露面。青木先生和我下棋須讓他三子。那是他重返政界之前,有足夠的閑暇,因而一局有時要下五、六個小時。記得我客居杉田期間大約和他對局十次左右。

後來,撤退到臺灣的國民黨政府與日本建立了「外交關係」,我當時處於無國籍狀態,只得立即去橫濱領事館申請旅日華人護照,昭和二十四年(一九四九)我作為「國民政府之下」的中國人而恢復了國籍。

「脫離日本棋院」的真相

來日之後,我一直是作為日本棋院的棋士而活躍多年。沒想到戰後我卻變成了脫離棋院、隸屬讀賣新聞社的一張王牌,長期過著「無所屬」的棋士生活。即使是現在查找日本棋院所屬棋士的名簿,其中也沒有我的名字,我不過是作為「名譽客員」而名標榜尾而已。

對於此事我既不理解,也難以接受!首先,我個人從未考慮過脫離棋院,當然更沒有這方面的任何表示,只因我不諳世故,以致戰後近二十年之久竟然從未發覺自己已是被日本棋院「除籍」了的棋士。

戰後的長時間內,我由於身體欠佳,除了讀賣新聞社主辦的十番棋對局以外,並不怎麼參加棋賽有關對局事情的交涉,全都託付於多賀谷先生。因此,對與棋院的關係也就沒有更多地考慮,當我知道已被日本棋院「除籍」時,已是讀賣新聞社舉辦第四期名人戰之後了,即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秋天。到了昭和四十一年(一九六六)我才如夢初醒,了解到為何被驅出日本棋院大門的。

儘管我生來不諳世故,諸事全不在意,但聽說被「除籍」時,卻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為何非要將我除籍?」我忿怒地向棋院涉外理事提出了質問。誰知回答卻是:「戰後作為日本棋院所屬的棋士,首先應當履行對局的義務。而你沒有盡到這個義務。」憑良心講,我連日本棋院所屬棋士的義務是什麼都不知道,因而被人如此奉告之後,也就糊裡糊塗地自認倒霉。但我仍認為「除籍」也應通知本人才合乎情理。由於此事實在蹊蹺,我便又拜託了木谷實先生,請他幫忙調查我何時,為何被「除籍」。

結果,發現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件: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八月,我的師傅瀨越先生向日本棋院提交了一份我的「辭呈」。查日本棋院理事會的紀錄,於昭和二十二年月十二日的理事會上,有一段「吳清源一事」的議題,並且還有「十四日瀨越先生交來辭呈」的紀錄。我急於澄清事實真相,與木谷實一起拜訪了瀨越先生。

然而先生也心情抑鬱,只答道:「因有各種壓力,實在是出於無奈。第二年,我也被迫辭去了理事長之職。」說完便緘默不語了。看來先生不願過多地觸動往日的傷口。提起昭和二十二年,正是我竭誠效力於璽宇,同時與橋本宇太郎進行十番棋對局的時期。那時我對於社會動態幾乎一無所知。正值戰敗後的極度混亂年代,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感到新鮮。更何況在我這樣的「國際遊民」的身上,因「國籍問題」,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常人意想不到的各種事件,這也許是命運在作怪吧!

那時日本棋院在戰火中焚毀,不得不將位於世田谷的岩本本因坊的家當作棋院本部,少數棋士也曾為重建日本棋院而奔忙過。當時是誰、為何目的向瀨越先生施加壓力,迫使他寫下我的辭呈的?一時眾說紛壇,臆測四起。難道是中國為將我強行遣返而施用的手段?或因我身為外國人,卻熱衷於日本怪誕的宗教?也可能我被視為「異端分子」,只有給以驅逐才可完成戰敗後「日本國粹精神」的大業?

瀨越先生已經逝世,當年的理事中只有岩本先生一人健在。今日覓舊,滄海一粟,真相恐怕早已匿入謎宮了。現在,知道我的辭呈事件的棋士寥若晨星,連我自己也無心再去探求事件的內幕了。

當時我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以極大的毅力堅持打完了戰後連續多次的「十番棋」。假如當時我知道了被日本棋院除籍的事情,只要不給我解決歸屬問題,我連一盤棋也不會打下去的!

晉升九段

昭和二十四年六月,根據棋士升段大賽的成績,由八段晉升為九段的只有藤澤庫之助一人。翻開戰前的棋史,晉升為九段的只有「名人」,因此,九段簡直就是與「名人」相提並論的段位了。當今的九段己有六十多人,其身價也遠不如以前。當年的九段,其地位是高不可攀的。據說,藤澤的住宅戰後未遭焚毀,生活也很寬裕,可以專心致力於棋道。當時只有少數人才享有這種優越的條件,他就是其中之一。

藤澤一升為九段,在當時可謂「當代第一人」。但我於戰前就曾在十番棋的擂臺上,將這位「當代第一人」擊敗過,怎能把吳清源永遠地擱置於八段位上而不顧呢?

後來決定舉行「吳清源對六、七段選撥十番棋」,即集中十名年輕的高段棋手,讓他們輪番向我挑戰的對局。實際上,打算通過這次的十番棋作為我的「九段升段試驗賽」。交手棋份規定:四名六段棋手均為定先,六名七段棋手採用先相先,七段中先相先的執白棋由六名棋士抽簽決定,結果高川和前田兩位七段中簽執白。從我這一方來看,除了對高川與前田二人執黑棋外,其餘的八局均執白棋。當然,當時還沒有貼目的規定。

當讀賣新聞社將此次十番棋的計劃向我提出時,我曾回答他們說:『只聽說上手對下手進行考核,從沒聽說過下手考核上手的事!』對此我毫無興趣,根本不想參戰。無奈讀賣新聞的「責任記者」對我苦心相勸,說我若不能成為九段,就無法制定與藤澤九段爭奪名人位十番棋的計劃。弄得我只得應諾下來。

這次十番棋中,出場的棋士們高舉「打倒吳清源」的大旗,咄咄逼人地向我走來,其實,對這些「後起之秀」我根本就不放在眼裡。結果我以八勝一敗一平的成績將這些小字輩都趕下了擂臺。唯一的敗局是在對窪內六段時失手;平局是對炭野六段,這二人都是關西棋院的棋士,事情雖屬巧合,但結果卻令人驚奇,十局打完後,前田陳爾七段問我:「關西的窪內真那麼厲害嗎?」對此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對六、七段選撥十番棋成績:

第一局長谷川章七段,(昭和二十四年七月,東京「紅葉旅館」)執白,五目勝。

第二局木(尾)原武雄六段,(同年八月,箱根「環翠樓」)執白,中盤勝。

第三局窪內秀知六段,(同年八月,箱根「石葉亭」)執白,四目敗。

第四局高川秀格七段,(同年九月,群馬「本家旅館」)執黑,中盤勝。

第五局細川千仞七段,(同年十月,和歌山「萬波樓」)執白,二目勝。

第六局宮下秀洋六段,(同年十一月,修善寺,「丸九旅館」)執白,中盤勝。

第七局林有太郎七段,(同年十二月,千葉縣茂木房五郎邸)執白,一目勝。

第八局前田陳爾七段,(同年十二月,伊豆長罔「南山莊」)執黑,中盤勝。

第九局炭野武司六段,(昭和二十五年一月,伊東「蟹屋聚樂」)執白,平局。

第十局坂田榮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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