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不回德國」

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就在愛因斯坦離開柏林一個多月後,魏瑪共和國壽終正寢了。八十六歲的共和國總統興登堡元帥把共和國出賣給了希特勒。這當然是蓄謀已久的事情。

希特勒的「革命」開始了,他把德國投入了黑暗之中。他的「革命」手段特別徹底:燒書、抄家、集中營、拷打、虐殺、暗殺、明殺……

街道上是D字旗的海洋,身穿褐色制服、臂戴D字袖章的衝鋒隊員列隊而過,長統皮靴「嚓、嚓、嚓」,踩出有力的節奏。數不盡的群眾大會和火炬遊行。數不盡的擴音器,將謊言重複一千遍,製造出希特勒的「真理」。對老百姓利誘威脅,雙管齊下,一會兒以德意志天堂來引誘,一會兒又以街頭褐色恐怖來威脅。柏林街頭冬日的寧靜被打破了,歐洲的冬天颳起了顫慄的北風……

希特勒的納粹運動除了戰爭的叫囂外,還有非理性惡魔對理性的殘酷報復。作為猶太人和科學家的愛因斯坦,自然成了法西斯主義的首要攻擊目標。希特勒一上臺,柏林針對愛因斯坦的「缺席審判」就拉開了序幕。

消滅科學中客觀的和邏輯的標準是希特勒綱領的一個部分。科學不應當依據實驗,也不應當依據符合實驗的推理的邏輯聯繫;它只應當依據獨裁者的意志和他訓誡的標準。這種標準首先是每種科學觀念的種族屬性。人類理性思維於是就成了希特勒法西斯主義的敵人。納粹教育部長魯斯特公開宣稱:

「納粹社會主義不是科學的敵人,它只是理論的敵人。」

勒納德站出來了,他向愛因斯坦報仇雪恨的時機到了。

一九三三年,勒納德在報刊上說:

「愛因斯坦及其種種理論和由陳詞濫調與任意拼湊泡製出來的數學廢話,是猶太人集團對自然界研究的危險影響的一個最重要的例子。現在,他的理論被徹底粉碎了,——一切脫離自然界的編造的下場都是如此。但是,那些有過顯赫一時作品的學者們是不能逃脫責難的,因為他們使相對論得以在德國找到一席之地。他們沒看見或者不想看見,在科學中以及同樣程度上在科學外把愛因斯坦冒充為一位善良的德國人是何等的謊言。」

稍後,勒納德在新的物理研究所開幕式上的講話中宣稱:

「我希望研究所成為反對科學中的亞細亞精神的堡壘。我們的元首正把這種精神從政治和政治經濟學中——在那裏它被叫做馬克思主義——驅逐出去。但是,由於愛因斯坦狡獪的推銷伎倆,這種精神在自然科學中還保持著自己的陣地。我們應該懂得,一個德國人是不齒於做猶太人精神上的繼承人的。在原來意義上的自然科學完全是亞利安人的產物,因此德國人今天應當重新找到一條通向未知領域的自己的道路。」

三月十日,《紐約世界電訊報》記者到加州理工學院來採訪愛因斯坦。愛因斯坦就此公開發表聲明,抗議希特勒的法西斯獸行:

「只要我還能有所選擇,我就只想生活在這樣的國家裏,這個國家中所實行的是:公民自由、寬容,以及在法律面前公民一律平等。公民自由意味著人們有用言語和文字表示其政治信念的自由;寬容意味著尊重別人的無論哪種可能有的信念。這些條件目前在德國都不存在。那些對國際諒解事業有特別重大貢獻的人,在那裏正受到迫害,其中就有一些是一流的藝術家。

「正像一個人受到壓力時會得精神病一樣,一個社會組織面臨嚴重的難題時也同樣會害病。不過,國家雖有困難,通常還是能繼續存在下去。我希望比較健康的氣氛不久會在德國得到恢復。我也希望將來像康得和歌德那樣的德國偉大人物,不僅時常會被人紀念,而且也會在公共生活裏,在人民的心坎裏,以及通過對他們所矢忠的偉大原則的實際遵守,而永遠受到尊敬。」

第二天,愛因斯坦和艾爾莎離開加利福尼亞,前往紐約,他到德國總領事館去。總領事認識愛因斯坦,在這個時刻、這個地方見面,雙方都很尷尬。總領事請愛因斯坦坐下,也沒有、也不需要什麼寒暄話,說:

「教授先生,您昨天對《紐約世界電訊報》發表的談話在柏林引起很大的震動。現在您怎麼辦呢?」

「還沒什麼打算。」愛因斯坦說。

「那您上哪兒去呢?」

「不知道。但肯定不回德國去。」愛因斯坦的語調平靜而堅定。

「還是回德國去的好。」總領事公事般的語調裏沒有任何感情,「現在新政權不會對您怎麼樣的。教授先生,也許您的看法有一點片面。」

這時候,辦公室裏的秘書有事出去了。總領事一改冰冷的語氣,向愛因斯坦低聲說:

「教授先生,您的決定完全正確。你是世界最著名、最偉大的猶太人,希特勒是世界上最狂熱、最兇惡的反猶主義者。

法西斯不會放過你。看,這都是德國報紙。」

總領事指著茶几上的一疊報紙,說:

「上面指名道姓,把你叫做猶太國際陰謀家,共產國際陰謀家。我以人的名義對您說,千萬不要回德國。」

秘書進來了,他聽見總領事還在對愛因斯坦規勸著:

「……報紙上寫著,革命將給德國帶來千年的幸福。教授先生,你應該相信元首的話,回德國去吧。」

愛因斯坦對祖國絕望了,對人又充滿希望。幾天後,愛因斯坦夫婦登上一艘開往比利時的客輪。在波濤洶湧的大西洋上,愛因斯坦參加義演音樂會,為遭受迫害的德國猶太人募捐。無線電裏傳來不祥的消息:故鄉烏爾姆的愛因斯坦大街改名了;卡普特別墅被衝鋒隊抄家了,為的是「搜查共產黨藏在那裏的武器」。愛因斯坦在船上發表了一則聲明:

「這些人手持兵器,闖入我家裏抄家,不過是現今在德國發生的為所欲為的暴力行動中的一個例子。這是政府在一夜之間將員警的職權移交給一幫納粹暴徒的結果……」

三月二十八日,客輪開進安特衛普港。市長和比利時的許多知名學者在碼頭上歡迎愛因斯坦夫婦,歡迎他們到比利時避難。

不久,愛因斯坦坐車到布魯塞爾。他把德國外交部簽發的護照放在德國大使面前,正式聲明放棄德國國籍。

十五歲那年,愛因斯坦勇敢、堅決地放棄了德國國籍。在中年時,作為聞名世界的科學家,為了幫助困難中的德國,他毅然決然宣誓做德國公民。現在,德國已是黑暗的苦難深淵,是世界人民的敵人,愛因斯坦顧不得自己的生命安危了,他要擔起人間的道義。

永別了,德國。

愛因斯坦住在比利時奧斯坦德附近海濱小鎮勒科克。比利時王后伊莉莎白早就是愛因斯坦思想與人格的崇拜者,國王和政府竭盡全力保護著愛因斯坦的安全。當局甚至禁止勒科克居民向任何人提供關於愛因斯坦住處的消息。因為愛因斯坦在希特勒的黑名單上是被通緝學者的首位。而在靠近德國邊境的黑名單上的人,已屢屢遭到納粹間諜的襲擊。在一本德國出版的印有希特勒制度敵人的照片的大畫冊上,第一頁就是愛因斯坦的照片,外加附註,上面歷數了他的罪行,第一條罪狀就是創立相對論,末尾還有一句話:「尚未絞死。」

艾爾莎陷入極端驚恐之中,但愛因斯坦依然故我,並且盡自己可能的方法與法西斯進行鬥爭。

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普魯士科學院終身秘書恩斯特.海曼簽署了一個「普魯士科學院反愛因斯坦的聲明」:

「普魯士科學院從報紙上憤慨地獲悉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參與了法國和美國的惡意誹謗宣傳活動。它立即要求得到解釋。在這期間,愛因斯坦又聲稱退出科學院,其理由是他不能在現政府下繼續為普魯士邦效勞。由於他是瑞士公民,似乎他也有意放棄普魯士公民權。這個公民權是一九一三年他成為科學院的正式院士時附帶取得的。

「普魯士科學院尤其為愛因斯坦在外國的煽動活動感到痛心,因為它和它的院士們始終覺得自己同普魯士邦是最密切地聯繫在一起的,雖然嚴格避免一切政治黨派活動,但他們始終強調並且永遠忠於國家的思想。有鑒於此,對於愛因斯坦的離職,它沒有理由感到惋惜。」

四月五日,愛因斯坦發表公開信,抗議普魯士科學院對他的誣衊:

「我從十分可靠的來源得知,科學院在一個官方聲明中說:『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參與了美國和法國的惡意誹謗宣傳活動。』

「為此我聲明:我從未參加過這種惡意誹謗宣傳活動。而且我必須補充:我在任何地方都沒有看見過任何這種誹謗活動。一般說,人們只滿足於重複和評論德國政府負責人士的官方聲明和命令,以及用經濟方法來滅絕德國猶太人的計劃。

「我向報界發表過的聲明所關涉到的是我打算辭去我在科學院中的職位,並且放棄我的普魯士公民權;我所以要採取這些措施,是因為我不願生活在個人享受不到法律上的平等,也享受不到言論和教學自由的國家裏。

「此外,我把德國目前的情況描述為群眾中的一種精神錯亂狀態,而且還講到了它的一些原因。

「我曾寫了一篇東西,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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