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人性的光輝|三

八 讓它發展下去吧

在一棟磚房的小會客室裡,格蘭特第一次為自己邋遢的外表感到慚愧……

一八六五年三月下旬,維吉尼亞的李斯蒙市出現了反常的現象。南方聯盟總統夫人傑弗遜.戴維斯太太賣掉拉車的馬兒,把私產擺在一間綢緞店裡寄賣,收拾其他的細軟南行——看樣子有事情要發生了。

格蘭特已包圍南方聯盟首都九個月。李氏的軍隊衣衫襤褸、饑餓、貧窮,無餉無糧,好不容易領到的薪俸,也是南方聯盟的紙幣,早已一文不值了。物價飛漲,貨幣貶值,買一杯咖啡要三元,一根木柴要五元,一桶麵粉索價一千元。

退出聯邦的要求失敗了,奴隸制度崩潰。李氏知道,他手下人也知道。南軍之中已有十萬人棄軍私逃。甚至有整個軍團一起收拾行李,一起走出去,有的人轉而向宗教尋找慰藉和希望。幾乎每個帳篷都舉行祈禱會,人們喊叫、哭泣、看見幻影,出戰前軍團全體跪在地上。儘管如此虔誠的祈禱,李其蒙仍然搖搖欲墜。四月二日星期天,李氏採取堅壁清野政策,放火燒掉城裡的棉花和煙草倉庫,火燒兵工廠,毀掉碼頭上半完工的船隻,趁熊熊大火在黑暗之中怒吼的當兒,連夜逃出城外。

他們一出城,格蘭特就帶著七萬二千人猛追,由兩側和後面射擊南軍,謝利丹的騎兵從前面拆掉了鐵路,攔截補給車。

謝利丹向總部發報說:「如果情勢這樣發展下去,李氏非投降不可。」

林肯只回了一句話:「那就讓它發展下去吧。」

情勢果然發展下去了,格蘭特追擊八十哩,終於把南軍團團包圍,李氏明白再流血也是枉然。

此時格蘭特劇烈頭疼,雙眼半瞎,落在隊伍後面,星期六傍晚,他在一家農舍歇腳。

他在回憶錄中記載著:「那天夜裡,我把腳泡在熱水和芥末裡,手肘和頸背則塗上芥末糊,希望天亮以後身體能好些。」

翌晨他霍然而癒,治癒他的不是芥末糊,而是一位由大路奔來報訊的騎士,他帶來了李將軍的投降書。

格蘭特寫道:「(報訊的)軍官走到我的身邊時,我還在頭疼,可是一看到信的內容,病就好了。」那天下午,代表南北方的兩位將軍在一棟磚房的小客室裡會談。格蘭特同他以前一樣,穿得亂七八糟,鞋子髒,沒帶佩劍,跟士兵穿同樣的制服——只有肩上的三顆銀星足以表明他的身分罷了。

他跟戴串珠長手套、佩戴鑲珠寶劍的李將軍形成好強烈的對比。李氏活像鋼版畫中走出來的高貴征服者,格蘭特則十足是一個進城賣豬隻和豬皮的密西西比農夫。格蘭特第一次為自己的形象而慚愧,他向李氏道歉自己穿得不夠講究。

二十年前,美國和墨西哥打仗時,格蘭特和李氏同為正規軍的軍官。他們追懷往事,談起「正規軍」在墨西哥邊界過冬,談起他們整夜打撲克,談起他們演出《奧賽羅》,格蘭特扮演女主角德絲底蒙娜的趣事。

格蘭特說:「我們談得好愉快,幾乎忘掉我們會談的目的。」

最後李氏談到投降的條件,格蘭特草草應了一聲,思緒又飄回了二十年前,想起基督聖體節,想起一八四五年冬天,狼群在原野悲嗥……陽光在波濤上舞動……三塊錢就能買到一匹野馬。

若非李氏打斷他的回憶,再度提醒他談投降的正事,格蘭特也許就會這樣回憶一個上午。

格蘭特要來紙和筆,草草寫下條件。這回不會有一七八一年華盛頓對約克城英軍要求的那種屈辱的投降儀式:無助的敗兵解除武裝遊街,兩邊排著一長串得意洋洋的征服者。這回也不會有報復行動。過去的四年中,北方的激進派一直要求將李氏和其他西點的叛軍軍官以叛國罪處絞刑。可是格蘭特寫出的條件一點也不帶刺兒。李氏的軍官獲準保留武器,士兵則在宣誓完後任其回家。只要有馬或驢子的軍人,都可以騎回農場或棉花田,再度加入耕種的行列。

投降的條件為什麼這樣寬和呢?因為這些條件全是亞伯拉罕.林肯親口頒述的。

一場死了五十萬人的戰爭就在維吉尼亞州的一處名叫「阿波馬托克斯院舍」的小村莊結束了。投降儀式在一個寧靜的春天下午舉行,空氣中充滿紫丁香的氣息。那天是聖棕樹節(復活節前的禮拜天,基督進入耶路撒冷的紀念日)。

當天下午,林肯乘「河上女皇號」回到華盛頓。他向朋友們宣讀莎士比亞的作品,讀了好幾個鐘頭。讀到《馬克白》中的一段:

鄧肯躺在他的墳墓之中了,

於陣陣狂熱的一生之後,他安眠了。

叛逆已經下了最惡的毒手,

鋼刀、毒藥、內慮、外患,一切都不再能侵犯到他。

林肯對這幾行詩印象深刻。他讀了一遍,然後停下來,雙目凝望舷窗外。

接著又大聲朗讀。

五天後,林肯便去世了。

九 總統夫人

林肯默默走開,藏起那高貴而醜陋的面孔,不讓人們瞧見他悲慘的表情。

讓我們回顧在李其蒙陷落前發生的一件事情——由這件事可以清楚地看出林肯默默忍受了二十幾年的家庭生活是如何一番景象。

事情發生在格蘭特總部附近。將軍邀請林肯夫婦在前線附近共度一週。他們很樂意前往,因為總統打從進入白宮以來就沒度過假期,他幾乎要累垮了。而且他很渴望避開那些反覆纏著他的求職者。

於是林肯夫婦上了「河上女王號」,順著波多馬克河航行,穿過奇沙比克灣的低地,越過古老的安慰岬,上溯詹姆士河到崎岬城。來自賈勒納的格蘭特正坐地高出水面兩百呎的一座山岩上抽煙發愁呢。

幾天後,華盛頓來的一群名人加入總統的度假行列——其中包括法國大使喬福洛先生。訪客們都急著要參觀十二哩外的「波多馬克軍」戰線,所以第二日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出發探險——男士們騎馬,林肯太太和格蘭特太太坐半敞篷馬車隨行。

格蘭特的祕書兼副官,也是格蘭特的密友亞當.巴鐸將軍那天奉命隨侍兩位夫人。他坐在馬車的前座,目擊一切事情的發生,以下將引述他在《和平時期的格蘭特》一書的三百五十六—三百六十二頁:

「言談之間,我偶爾提及,前線所有軍官的太太都奉命遷往後方——可見要施行作戰計劃。我說,除了查理士.葛里芬將軍的太太,任何女士都不準留下來——葛里芬太太曾得到總統的特許。

「林肯太太聽了,立刻強烈抗議。她驚呼道:『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她單獨會見總統,你知不知道,我從來不許總統單獨會見女人的。』她的佔有慾真是強烈。我趕緊提出辯解,說些安慰的話,可是她肝火更旺,她嚷道:『先生,你笑得真曖昧,立刻讓我下車。我要問總統,他是不是單獨會見過這個女人。』

「葛里芬太太——後來成為伊斯特海齊女伯爵——是華盛頓出了名的高雅貴婦,她本姓卡洛爾,跟格蘭特太太私交不錯,不論格蘭特太太怎麼勸說林肯太太,全都是白廢功夫。林肯太太再次叫我停車,我猶豫不肯,她的手越過我身旁,伸到馬車前面,抓住車夫,幸虧格蘭特太太終於說服她,等一行人全都下馬以後再說……

「晚上,我們回到營房,格蘭特太太跟我談及此事要我們千萬別再提起,至少我必須完全保持緘默,她則是只告訴格蘭特將軍一人。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就不必守口如瓶了,因為『更嚴重的事還在後頭呢』。

「早上,一行人到河流的北面探訪詹姆士軍,該軍由奧德將軍指揮。一切安排和頭一天相似。我們乘輪逆流而上,然後男士們騎馬,林肯太太和格蘭特太太乘馬車。我照舊奉命當伴護人。可是我要求再找一個伴。有了先前的經驗,我不希望車上只有我這個軍官。所以荷瑞斯.波特上校奉命加入我們。奧德太太是陪著她的丈夫走的,因為她是指揮官夫人,不必遵從軍眷返家的命令。可是我相信,那天還沒過完她就巴不得自己是身在華盛頓或者其他地方了。車子坐滿了,她騎著馬,有時候走到總統旁邊,這一來也就比林肯太太先行。

「林肯太太知道了,立刻大發脾氣,她大聲說:『這個女人走到總統身邊是什麼意思?在我前面,她以為總統要她陪嗎?』她激動的言語和動作愈來愈狂亂。格蘭特太太想安撫她,但卻引來林肯太太的遷怒,波特和我只能盡量不使場面更惡化。我們怕她會跳下車子,對一行人大喊。

「她氣憤忘形,對著格蘭特太太說:『我猜,你自以為會入主白宮,對不對?』格蘭特太太十分鎮定,十分莊重,只說她對目前的身分很滿意,遠比她期望中的高得多了。可是林肯太太大聲說:『噢,你若有機會,絕不會輕易放過的。挺不錯哩!』然後她又罵起奧德太太來,格蘭特太太甘冒使總統夫人更生氣的危險,極力為她的好友辯護。

「糾紛暫停後,國務卿侄兒少校——奧德將軍的幕僚軍官之一——正好騎馬上前,想說句笑話,他說:『總統的馬真風流,硬要走到奧德太太旁邊。』

「這一來,當然是火上澆油了。林肯太太嚷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