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奮鬥的歷程|二

五 最後一片葉子

他走路的樣子,簡直像憂鬱就要從他身上淌下來似的。

魯勒吉酒店是一棟飽經風霜的粗糙房子,與林立在邊疆的千棟木屋沒有什麼區別。一般人根本不會多看它一眼,林肯卻整天盯著它看,心思也圍繞著它。對他而言,那棟房子屹立地面,聳入青天,每次他跨過門檻,心跳總不免要加快幾分。

他向傑克.基爾梭借了一本莎士比亞名劇,躺在店鋪的櫃臺上,反覆誦讀下面幾行:

柔柔的,是什麼光從那邊的窗子透進來,

那是東方,茱麗葉便是太陽。

他合上書,獃獃的躺著,回想安妮昨晚說過的每一句話。

當時很流行縫被服的聚會,安妮每次都應邀必到。她纖纖玉指做起針線活來,又快又精巧。早上,林肯常騎馬送她到縫被服的地方,傍晚再去接回來。有一次,他大膽走進屋內——男人是很少走進那些場合的——坐在她身邊。他心跳得好厲害,安妮的臉上浮出了紅暈,手中的針開始不穩定。那件棉衣在多年以後,仍顯示出當年安妮所縫的亂針。

仲夏夜,林肯和安妮在山嘉蒙河岸邊並肩散步,樹上怪鴟連聲鳴叫,螢火蟲在夜空編織出一道道金色的線條。

深秋時分,橡樹紅艷如火,胡桃啪啪掉落地面,他們在樹林裡閒逛。冬日裡,雪霽天晴朗,他們攜手穿過一片銀白色的森林,此時,……

一株株橡樹、椿樹和胡桃木,

都披上伯爵也穿不起的貂皮大衣,

榆樹上最窮的枝椏,

也綴滿了晶潤閃亮的珍珠。

在這對戀人眼裡,世界溫柔、美麗,人生也充滿神聖的意義。每當林肯的目光凝視安妮的藍眸子,她的芳心就如一隻快樂的鳥兒般宛轉歌唱;而每當安妮的一雙柔荑輕觸林肯,他就興奮得幾乎窒息,彷彿見到了世間最大的幸福。

林肯和一個酒鬼——牧師之子——不久前合夥作生意。他們在小小的紐沙勒村買下三家殘破的木屋雜貨店,重新整理,合併成一間店鋪。

一天,有一位駕著篷車要遷往愛荷華州的過路人在「林肯和貝利店鋪」停下了來了,路稀軟難行,馬又疲勞不堪,為了減輕負擔,他打算把一桶子零碎家私賣給林肯。那些破銅爛鐵對林肯毫無用處,但是,林肯對疲憊的馬兒動了惻隱之心,於是他付了五十美分,看也不看就收下了桶子,任他滾到店鋪後面。

兩星期後,林肯想知道自己究竟買了什麼東西,他把桶裡的東西全倒在地板上,在一堆廢物底下,林肯看到一部布萊爾史東所著的《足本法律評注》。當時正是農忙時候,店裡的客人少,林肯就利用空檔讀起那本書來,並且愈讀愈感興趣,一口氣把四冊書全都讀完。

這本書讓林肯立定志向,他要做一個律師,他要讓安妮以他為榮。安妮十分贊成他的計劃,並且預定當他讀完法律課程正式執業時,兩人立刻結為眷屬。

讀完了布萊爾史東的巨著,林肯穿過草原,到二十哩外的春田鎮,向一位律師借閱其他法律書籍。林肯在回家的路上,捧著書邊走邊讀。遇到困難的段落,就放慢腳步,甚至於停下來專心研究,直到完全懂了為止。就這樣,又看了二、三十頁,直到天黑了——星星升起,他的肚子也餓了,這才加快步伐趕路回家。

林肯不斷鑽研書本,心無旁騖。白天,他仰臥在小店旁的榆樹下看書,一雙光著的腳板擱在樹幹上,晚上,他在製桶店裡讀書,點燃堆置在四周的廢料當做燈火。他時而大聲朗讀,時而合上書本,默寫、改正、重寫……直到文句通暢明白,連小孩子都看得懂為止。

沿著河邊散步啦,在林間徘徊啦,到田間工作啦,無論何時何地,林肯總是在腋下夾著一本契蒂或布萊爾史東的作品。有一天下午,雇他砍柴的農夫在穀倉的角落裡發現林肯正赤足坐在柴堆上研讀法律。

曼塔.葛拉罕對林肯說:「若想在政界和法律界發跡,非懂文法不可。」

林肯於是問他:「哪裡可找到文法書?」

葛拉罕告訴林肯,六哩外的鄉間,農夫約翰.凡斯有一本科拉罕文法,林肯立刻站起來,戴上帽子,去借書。

他很快就讀通了整本科拉罕的文法規則,快得令葛拉罕大吃一驚。三十年後,葛拉罕對記者說,他曾教過五千多個學生,林肯是他看到的當中「追求知識和學問最勤奮、最用功、最爽快的小夥子。」他又說:「我知道他曾花好幾個鐘頭的時間反覆推敲三種表達意見方法中最好的一種」。

熟讀科拉罕的文法之後,林肯接著讀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洛林的《古史》,一冊美國軍人傳,傑弗遜、克雷和威伯斯特的傳記,以及湯姆.伯恩的《理性的時代》。

這位與眾不同的年輕人,身穿「藍棉布外套,粗重的皮鞋和一件淺藍色的斜紋布馬褲——全身的衣著都不搭調,而且褲腳空懸在外套下三寸左右,卻離襪子還有一、二寸遠。」他在紐沙勒的村裡逛來逛去,看書、苦讀、作夢、說故事,人緣非常好,所到之處,必結交一幫朋友。

已故的亞伯拉罕.畢弗瑞吉是著名的林肯研究家,在他所寫的傳記中,他說:「林肯不僅以機智、學問、善心吸引人,他那古怪的裝束和少見的笨拙姿態也成了他的註冊商標,儘管褲子短得令人發噱,沒有多久,亞伯拉罕.林肯就成了常掛在人們嘴上的名字了。」

林肯和貝利店終於破產了。林肯一心啃書,貝利喝得爛醉如泥,破產是難免的。林肯沒錢付餐費和住宿費,只得找些粗活來做:他替人砍灌木、耙乾草、築圍牆、剝玉米,到鋸木廠作工,一度還當過鐵匠。

後來,他在曼塔.葛拉罕的協助下,埋頭學習三角和對數,想要當測量員。他賒帳買了一匹馬和一副羅盤,又砍下一條葡萄藤當測鏈,就動身去鎮上為人測量土地。每測量一塊地收三角七分半的費用。

此時,魯勒吉酒店也破產了,安妮到一位農夫家當燒飯女工。林肯馬上在同一處農場找到耕種的工作。晚上,他在廚房幫安妮擦盤子。只要能在她身邊,他就快樂極了。後來他再也沒有享受過那種狂喜和滿足感。他去世前不久,曾向一位朋友說,他在伊利諾州當赤足農場工人比當白宮的主人更快樂。

然而,好景不長。一八三五年八月,安妮生病了。起先她只是感到非常疲倦而已,仍然照常工作,可是,有一天早上,她竟然無法下床。她開始發燒。由紐沙勒請來的愛倫醫生診斷她得了斑疹傷寒。她身體熱得像火,兩腳卻冷冰冰的,必須用熱石頭取暖。她一直嚷著要喝水。現代醫學認為斑疹傷寒該用冰袋退燒,盡量多喝水。可惜當時愛倫醫生不知道。

可怕的幾週緩緩地度過。最後,安妮累得連放在床單上的小手都舉不起來。愛倫醫生要她完全休息,不準接見訪客,林肯也同樣被阻隔在外。可是接下來的二、三天,她一直喃喃唸叨林肯的名字,頻頻地呼喚他,於是家人特地把林肯請來。林肯走進屋中,關起房門,和安妮默默對視,這一刻是他們最後一次相對而視了。第二天,安妮失去知覺,就此昏迷不醒,步向死亡。

安妮死後的數週是林肯一生中最傷心的日子。他吃不下,睡不著,遠離人群,見了人也不言不語,目光凝視著遠處,彷彿靈魂早已隨著安妮而去,只空留一副軀殼,完全失去生存的意志。朋友們唯恐他會自殺,不但拿走了他的小刀,並且小心防範他去跳河。

安妮安葬在五哩外的「協合公墓」,林肯每天徒步走到墓地去陪伴她,有時候他獨自在那兒待得太久了,關心他的朋友們不得不勸他回來。如果暴風雨來襲,林肯就淚痕滿面地說,他不能讓安妮的墓讓狂風暴雨欺凌——有人看到東倒西歪的林肯在山嘉蒙河邊漫無目的的亂逛,口裡喃喃念著一串不連貫的字句,大家怕他精神會崩潰,於是,請來愛倫醫生為他治療,愛倫醫生認為,林肯必須找點事做,讓工作轉移對安妮的思念。

林肯有一位密友寶林.格林,就住在城北一哩的地方,他願意負起監護林肯的責任,他把林肯帶回自己家中。那是一個很寂靜的地方。屋後山岩林立,向西延伸,屋前是一片扁平的窪地,直直通往綠蔭圍繞的山嘉蒙河畔。格林的太太南施叫林肯幫著幹活兒,砍柴、掘馬鈴薯、摘蘋果、擠牛奶,甚至於在她紡紗的時候,也叫林肯幫忙,讓他扯線,故意讓林肯忙得團團轉,沒有空閒的時間胡思亂想。

日子在忙碌中飛逝,一八三七年,也就是安妮去世兩年後,林肯對州議會的一位同僚說:「別人以為我已經大致恢復,可以痛痛快快享受人生,其實,在人後我依舊沮喪,甚至到了不敢隨身攜帶小刀的地步。」

安妮使林肯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幾乎是全伊利諾州最憂鬱的一個人。日後,與林肯合夥的荷恩頓律師說:「二十年來,林肯沒有過一天快樂的日子……他走路的樣子,簡直就像憂鬱要從他身上淌下來似的。」

從這時候開始,林肯對於描寫悲哀和死亡的詩篇的偏愛,幾乎到了著魔的程度。他常無語地靜坐幾個小時,一副無精打采、冥想出神的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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