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

第二天何天亮幹什麼也無法集中精神,老是走神。三立跟小草又開始跑稅務手續。寶丫見他精神不濟,抽空問他:「天亮,你是不是為你女兒的事情煩惱?」

何天亮嘆了一口氣:「我拿不準主意到底是不是去看看她。去吧,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不去吧,我的心怎麼也定不下來。」

寶丫說:「只要你想去看她,誰也沒有權利阻擋你,論理論法你是她爸爸,你有撫養她的義務,當然也有去看她的權利。」

何天亮為難地說:「難就難在這麼多年我沒有見過她,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也沒盡到做父親的義務。」

「那怪不著你,你被關著怎麼盡義務?說到底還不是馮美榮做的孽。如今你出來了,誰敢攔著你不讓見孩子。」頓了頓,寶丫又說:「有許多事你越琢磨越覺得麻煩,可是真正去做了,又覺得實際上也就那麼回事。也有一些事,你看著簡單,真正做起來才發現非常難,不管難也罷,簡單也罷,總得去做過了才能知道。」

何天亮遲疑地說:「還是讓我再想想吧。」

中午三立和小草趕不回來,寶丫要回家給兒子做飯,何天亮就到外面的小飯館胡亂吃點。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兒跟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女孩兒看樣子是剛入校的新生,中午她爸爸接了她出來吃午飯。男人給女孩兒要了西紅柿炒蛋,女孩兒還要吃烤肉串。她爸爸說:「快吃吧,再拖咱倆都得遲到。」說歸說,還是拗不過女兒,給女兒要了幾串烤肉。女孩兒香甜地吃著。當爸爸的三下五除二吃完飯,滿臉疼愛地看著女兒吃烤肉。這父女倆讓何天亮想起了女兒寧寧,再也抑制不住對寧寧的思念,他下了決心要去看望寧寧,哪怕遠遠看上一眼也好,起碼知道寧寧如今是什麼樣子。

下午四點鐘,何天亮騎著自行車,朝玉山小學奔去。從他們家到玉山小學有十站路,何天亮被即將見到寧寧的巨大喜悅鼓舞,一路上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半個多小時就到了玉山小學。三立告訴他寧寧她們下午五點來鍾放學。何天亮看看手錶,還不到五點,校門外已經擠了一堆接孩子的家長。何天亮見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從校門出來,拿不準寧寧是不是已經走了,就把自行車停好,走到校門口問看門的老頭:「大爺,三年級二班的學生放學了沒有?」

老頭看看何天亮,搖搖頭:「這麼多學生我哪知道誰是三年級二班的?」見何天亮面露焦急,老頭又問,「你找三年級二班的誰?」

何天亮說:「我找何寧,我是她爸爸。」

老頭說:「那你進去看看,三樓,門上有牌子。」

何天亮匆匆忙忙來到樓上,見三年級二班的孩子們還沒有下課,才放下心來,趴到窗口朝裡面看。小學生們都穿著上白下藍的校服,脖子上都戴著紅領巾。他多年沒有見過寧寧,根本看不出哪個學生是寧寧。他隔著窗口朝裡面看,裡面的學生也一個個轉過頭來朝外面看。正在講話的女教師轉臉發覺了他,從教室里出來滿臉嚴肅地問:「你找誰?」

何天亮急忙堆一臉討好的笑容:「我找何寧。」

老師眉頭皺了起來:「我們班沒有叫何寧的,你找的何寧在哪個班級?」

何天亮愣了,難道三立搞錯了?「我找的孩子就是三年級二班啊,大名叫何寧,小名叫寧寧。」何天亮一時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就此罷手又不甘心,就又問了一遍,「你們班有沒有小名叫寧寧的孩子?」

老師說:「小名叫寧寧的倒是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叫方寧,女的叫馮寧,就是沒有叫何寧的。」

何天亮失望地嘆了口氣,心裡不由埋怨三立,看來他的情報不準。

老師見他滿臉失望,放緩了口氣說:「也許何寧在別的班級,你再去問問。我的課還沒有完,你不要趴在窗戶上影響學生聽課。」

何天亮捉摸不定,三立不是那種粗心人,不至於沒打聽清楚就來報信。驀地他腦中靈光一現,方才那個老師說班裡有個女孩叫馮寧,莫不是馮美榮給孩子改了姓,隨她姓馮了?想到這一層,他恍然大悟,隨即又有一絲苦楚和恨意襲上心頭,馮家做事太絕了。

他不敢走遠,怕學生下課一鬨而散找不到寧寧,就在樓道口守著。又等了一陣,總算見到學生們像炸了圈的馬駒子從教室里一擁而出。何天亮揪住一個小男生問:「你們班裡誰叫馮寧?」

小男生不耐煩地說:「馮寧是值日生,打掃衛生呢。」說完掙脫何天亮的手一蹦一跳地跑了。

何天亮心想,留下打掃衛生的學生不會多,我就在這兒盯著,看看我到底還能不能認出寧寧來。想到此,便點了一支煙蹲到台階上靜下心來等待。

抽了兩支煙,才見打掃衛生的學生們吵吵嚷嚷地出來。他跟在這伙學生身後,又揪住一個男孩問道:「小朋友,前面那幾個同學裡哪個是何……馮寧?」

男孩看看他,臉上寫出了「提高警惕」四個字。他儘力做出最溫柔的笑容解釋:「我是她爸爸……的朋友,她爸爸托我給她帶了點東西。我不認識她,怕給錯人了。」

男孩接受了他的解釋,指著前面說:「走在最前面梳短頭髮背紅書包的就是馮寧。」

何天亮謝了一聲跟了過去。

放學的孩子們大都由家長接走了。寧寧沒有人接,背著沉重的書包,手裡還拎著水杯和抹布,像只負重的蝸牛獨自沿著馬路邊沿的石條走著。看著她幼小的背影和踽踽獨行的樣子,何天亮有些心酸。

這時,寧寧經過一個賣冰糖葫蘆的攤子,在攤子前面駐足而立,片刻又戀戀不捨地扭頭走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沖她吆喝:「冰糖葫蘆嘍,酸酸的山楂、甜甜的紅果,還有大棗……」寧寧像是躲避誘惑,加快步伐朝前走。何天亮見狀心裡一沉,他估計寧寧想吃冰糖葫蘆,卻不知道是沒有錢還是有錢捨不得買。

「寧寧,寧寧……」他追上去喚著。

寧寧停下腳步回過頭,驚詫地望著何天亮。這一剎那間,何天亮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血液也像是凝固了。是寧寧,確定無疑是他的寧寧。在寧寧的臉上何天亮找到了寧寧幼時的神態,也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寧寧的五官像絕了何天亮,臉形卻像馮美榮。皮膚比他白,臉上的零部件雖然像他,卻又比他的精緻細膩,擺在一起也更加妥帖順眼。何天亮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

「叔叔,你叫我嗎?我不認識你。」寧寧圓溜溜的黑眼珠上上下下審視著何天亮,神情像一隻驚恐不安的小兔子。

「你是叫何……馮寧吧?」何天亮走近她,細細端詳八年多沒有見過面的女兒,本能地伸出手去撫她的頭髮,寧寧卻退後一步避開了。何天亮幾分尷尬幾分心酸地縮回了手,關心地詢問:「怎麼沒人來接你?」

寧寧說:「我自己能走,不用人接。」

「那你爸爸媽媽呢?」何天亮想知道馮家人是怎麼向孩子解釋她從小就見不到父親這件事的。

「爸爸嫌我是女孩子,不要我和媽媽了。媽媽在很遠的地方上班。」

何天亮聽了寧寧的話,心臟就像抽筋一樣疼痛。寧寧跟他分開的時候才剛剛兩歲,馮家從她小時便用這一套編造的謊言來灌輸孩子對父親的反感與仇恨。何天亮怒火中燒,卻又無法發作。寧寧見何天亮的臉色陰沉下來,便有些懼怕,轉身想走。何天亮急忙說:「寧寧你等等。」扭頭朝賣冰糖葫蘆的小販跑去。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會說出不該說的話,做出不該做的事。他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該說什麼做什麼,不該說什麼做什麼,便跑去買冰糖葫蘆,以便有個緩衝時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寧寧乖乖地站在原處,好奇地看著他。他回到寧寧身邊把手裡的兩支冰糖葫蘆遞給她:「叔叔請客。」

寧寧兩手背到身後,連連搖頭:「姥姥和小姨不准我吃別人的東西。」

何天亮說:「叔叔不是別人,叔叔也吃,你陪叔叔一起吃。」

寧寧終於抵擋不過冰糖葫蘆的誘惑,接過一支山楂糖葫蘆,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在圓圓溜溜紅得透亮的山楂上舔了舔,又輕輕咬下一塊含在嘴裡。

何天亮高興地笑了。寧寧見他笑,也沖他笑了笑,忽然說了一句:「叔叔我好像見過你,可是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了。」

何天亮調動全身的力量按捺住告訴寧寧自己就是她親生父親的衝動,卻又不甘心讓寧寧繼續受馮家謊言的矇騙,便抓住機會說:「寧寧,你確實見過我,你小的時候我經常抱你。你不姓馮,你姓何,你現在是跟著你媽媽姓。你爸爸沒有因為你是女孩不要你,他特別喜歡你,他只有你這一個孩子,你是他的命根子,他哪能不喜歡你呢。」

寧寧說:「我不信,他喜歡我為什麼從來不來看我?」

何天亮費力地解釋:「你爸爸在很遠的地方做很困難的事情,他不能脫身來看你,可是他時時刻刻都在想念你。」

寧寧瞪圓兩眼問:「真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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