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西北內陸省份似乎沒有秋天,幾天前太陽還曬得人冒油,一場西北風刮過,黃葉紛紛飄落,早上起來出門便覺得凍手。天涼了,生意也涼了,何天亮有時候整整一天也擦不上幾雙鞋,僅僅能夠掙回當天的飯錢。

他一大早來到火車站廣場東北角,擺開攤子等生意上門,突然看見許多人朝廣場東口圍攏過去,人圈子裡面傳出了吼叫吵鬧聲。在車站,每天都有吵架打仗的,何天亮也不當回事,更沒有心思去湊那個熱鬧。過了一陣,人圈子裡面又傳出了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斥罵聲,何天亮有心過去看看,可是想到沒人給他看攤子,就沒有動彈。忽然人群哄的一聲破開一道口子,一個女子披頭散髮地衝出人牆朝這邊跑來,邊跑邊哭,鼻涕眼淚順著臉朝下流。女子的身後,一個粗壯的中年男人掄拳揮臂邊追邊打,嘴裡還詈罵不休。

何天亮經常在車站給人家擦皮鞋,認得被追打的女子是車站上給人介紹旅館的,有時候也倒倒火車票。男的抓住那個女子的頭髮一掄一個跟斗,女的爬起來繼續奔逃,可是男的腿快力大,幾步追將上去抓住女子的頭髮又把她摔在地上。何天亮實在看不過去,扔下鞋攤子迎了上去擋在中年男人的面前:「師傅,有話好好說,一個姑娘家你這麼打像話嗎?」

男人推開他,漲紅了一張怒氣沖沖的臉罵道:「這個臭婊子騙了我的錢,以為就沒事了,今天我不整死她我就不是人。」邊罵又邊追了過去,一把揪住女子的頭髮揮拳沒頭沒腦地朝她頭上身上打去。

何天亮知道這個女子是眾多幫附近旅館拉客的女人中的一個,也知道這些女人有時為了拉客就裝成野雞,把旅客中的好色之徒騙到旅館裡,等客人交了房錢她們就一跑了之,過後再到旅館結算提成。實際上這些給旅館拉客的女人中,真正做那種皮肉生意的沒有幾個,絕大多數是附近農村進城打工卻沒有找到工作的人,也有一些是工廠里的下崗工人。想來這個女子也是這樣得罪了這個男人。何天亮知道事情的原委,本不欲插手,可是見那個男人下手實在狠毒,真像是要把她往死里整,旁邊圍觀的人一個個面無表情像死人般沒人出面勸一勸,還有的純粹把這事當熱鬧看,他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前去,一把推開了男人,憤憤不平地說:「有多大的仇把人家一個女孩兒往死里打?有啥事好好說。」

男人瞠目瞪著何天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你是幹啥的?管得著嗎?」

何天亮說:「你別管我是幹啥的,你隨便打人就不行。」

男人說:「她騙了我的錢,我就得要她還,不還我就打死她這個騷婊子。」

見他這麼說,何天亮只好問那個女子:「你是不是騙了人家的錢?騙了多少還給人家,不夠我先給你墊上。」

女子流著眼淚,語氣卻很倔強:「誰騙他錢了?住店交房錢天經地義,店你也住了,反過來又說我騙你錢,天下哪有這個道理?不行咱們就到旅館去問問,你住店了沒有。」

「你說住店有特殊服務,還說你親自陪我,我交了房錢,你掉屁股就跑了,不是騙人又是什麼?」

何天亮一聽就明白了,肯定是這個女子裝野雞騙他說住到店裡可以陪他,結果這傢伙住進去後她就跑了。看來這個傢伙也不是個好東西,要是正經人自然也不會上這種當。何天亮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就對那人說:「行了,你這事也上不了檯面,住店你就老老實實地住店,要什麼特殊服務?不管有沒有特殊服務,你住了店都得交店錢,我說你就識相點,別再拿著不是當理說了,也不嫌丟人。」

那人見何天亮出面攔了場子,就跟何天亮講理:「住店收店錢是不錯,可她額外還騙了我二百多塊錢,說是給我……給我……找……」

何天亮聽他說話吞吞吐吐,就知道不是能拿到太陽底下說的事,立刻用話把他憋住:「那好,既然你們還有別的交易我一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麼,可是你不能再動手打人,那邊就有警察,她騙了你,是怎麼騙的,我把警察叫來,你去跟警察當面說清楚。」說著就拉了那人朝廣場西面的治安亭走,轉臉去找那個女的,女子卻早已溜得沒了影子。

那人見他真的要拉著自己去找警察,立即泄了氣,朝後面掙著身子不跟他走,說:「警察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是她騙的我,我就要找她要錢,不然我就要她的命……」嘴頭子雖然硬,可是畢竟心裡有鬼,掙脫何天亮的手,四下里睃睇見女的已經跑掉,便罵罵咧咧地走了。

圍觀的人群見戲已經落幕,議論紛紛地散去。何天亮轉身回到自己擦皮鞋的攤子前面,坐定後見沒有顧客,就點著煙抽了起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今天居然一份生意也沒有,過往的人都像家裡著了火,匆匆忙忙的,何天亮眼巴巴等了一個上午,生意硬是沒有開張。他正要撤攤子換地方,卻見頭半晌挨揍的女子趨了過來,坐在他面前的摺疊椅上。何天亮一愣,問她:「你要幹啥?」

女子已經梳洗過了,一點挨打受辱的痕迹也看不出來。她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齒珍珠一般閃閃發亮:「擦皮鞋呀,還能幹啥?」

何天亮這才面對面看清楚,這個女子年齡不過二十來歲,長得眉清目秀,圓圓的蘋果臉上紅是紅白是白,十分俊美,難怪那人會上她的當。他在心裡猜測,她來擦皮鞋是個由子,她一天才掙幾個錢,哪裡捨得花錢擦皮鞋,不過就是看在剛才自己給她解了圍的分兒上,來照顧一把自己的生意。

「行,打不打蠟?」

「打,為什麼不打。」

「連擦鞋帶打蠟一共三塊錢,拿來吧!」何天亮朝她伸出手。

「大哥,沒見過擦皮鞋先收錢的。」

「別人怎麼樣我管不著,我就是先收錢後擦鞋,省得讓人騙了沒地方要錢去。」

女子笑笑說:「我從來不騙好人。」說著從兜里掏出紫紅色的小錢包,從裡面揀出三塊錢給了何天亮。

何天亮也不跟她多說,收了錢就開始給她擦鞋。這是一雙非常精緻的腳,黑色的坡跟羊皮鞋穿在她的腳上就成了一件美妙的工藝品。何天亮給她的鞋洗去塵土正準備上油,她卻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何天亮說:「怎麼了?你是笑自己還是笑我?」

她說:「我是笑今兒早上那個壞傢伙,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論年齡都可以當我爸了,出了門還想憑兩個破錢禍害人,我就是騙了他也是他活該。不過這個傢伙也真有恆勁,過去那麼長時間了,他還能跑到這裡來堵我。」

何天亮說:「你真的騙他了?騙了多少錢?」

她說:「也沒有多少,才二百塊錢。」

何天亮不由大吃一驚:「二百?」靠擦皮鞋他扣了吃喝,二百塊得拚命掙一個月。

「那有什麼,有時候風順碰上好主顧掙的還多,比你擦皮鞋強多了。」

何天亮好奇地問:「你憑什麼本事自己不吃虧還能騙來錢?」

「也沒有啥本事,就是靠運氣找機會再機靈一點唄。」

何天亮見她像是不願意深說,也就不再追問,給她的鞋上好油,等著晾乾好拋光。

何天亮不問她卻主動說了出來:「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那天我手頭有三張去北京的卧鋪票,急著出手,見他在車站上來來回迴轉了幾個圈子,就過去問他要不要車票。他說不要,一雙賊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我就說:老闆想不想找個地方瀟洒瀟洒?他一聽就兩眼放光,問我:有啥地方?貴不貴?我說:有提供特殊服務的旅館,只要是住店的要特殊服務不額外收費,要是你去我可以給你介紹。他問我安不安全,我說絕對安全,他還是有點猶豫不決,我就說你要是怕不安全我親自陪你,出了事我自己也跑不了,你還有啥可怕的。他聽我這麼說,就跟我走了。

「我把他領到站北旅社,讓他交了房錢,給他安排了屋子,他卻擋著不讓我走,非讓我陪他不可。大哥你說,我不過就是想掙幾個介紹費,哪裡能真的陪他?可是他死乞白賴地攔著不放我出門。我當時真的有點急了,心裡也有點怕。他又問我有沒有葯。我問他什麼葯。他說要白粉提神,我還以為他吸毒,更怕了,當時只想趕快離開他。急中生智,我就說葯是有,可是挺貴,還得一手錢一手貨。他一口就答應了,讓我給他弄點。我趁機就跑了出來。要是當時就此拉倒也就沒有後來這些事了,也怪我太貪心。出了門到檯子上我去取我的介紹提成,剛好看見檯子上的馬大姐感冒了吃撲熱息痛,我靈機一動,就問她要了幾粒,然後把撲熱息痛給碾成面面,用紙一包,就又回了屋裡。

「那個傢伙正在屋裡急得轉圈子,見我進來,馬上撲了過來。我閃開他,說:你要的東西我搞來了,錢是我墊的,一共二百塊。他一聽就嫌太貴,我說是國外進口的,他就數了二百塊錢給了我。我把葯給他後,就琢磨著怎麼趕緊離開,他卻要吃藥。我只聽說那種東西是抽的,也有往血管里打的,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吃。當時我也不管那麼多,就說:大哥要吃藥我去給你拿開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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