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一九○九年聖誕節前夕上午十一時寫於斯托姆菲爾德。

吉恩死了!【註】

【註】吉恩.克列門斯於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清早逝世。兩天以後馬克.吐溫把下面這段記載拿給阿.比.佩因看,並說,「你如果認為還有價值的話,可以在某一天——適當的時候——放在我的自傳的最後面。這是最後一章。」馬克.吐溫於四個月以後逝世,時為一九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原編者注。

有誰曾把一位親愛者所有那些小事——在她突然死去以前二十四小時內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寫下來呢?一本書能容得下麼?兩本書能容得下麼?我看不行。這些小事會像潮水般湧上心頭。這是些天天發生的日常小事,往往並不重要,在過去很容易給忘掉——可是如今啊!如今是多麼不一樣啊!這些事是多麼可貴,多麼可愛,多麼難忘,多麼悲愴,多麼神聖,多麼莊嚴啊!

昨天晚上,吉恩身體好好的,滿面紅光。我也一樣。從百慕達度假歸來,對身體大有益處。我們手拉著手,從飯桌逛到書齋,坐下來閒聊,一起進行計劃,進行討論,興高采烈的。(一點沒有疑心到什麼意外的事!)一直談到九點鐘——對我們來說,是不早了——然後我們上了樓,吉恩那條德國種的狗跟在後面。到了我房間的門口,吉恩說:「爸爸,今晚上跟你說晚安時不能親你了。我傷了風,別傳給你。」我彎下身子,親了她的手。她很感動——這我在她眼睛裡看到了——她激動地回吻了我的手。然後兩人照例都說「好好睡,親愛的」,才各自走開。

今天早上七點半鐘我醒來,聽到房門外有聲音。我思忖,「吉恩又照例騎馬到車站去寄信去了。」接著凱蒂(凱蒂.利里在馬克.吐溫家裡幫工達二十九年之久——原編者注)進來,站在我床邊,全身顫抖,喘不過氣來,後來才說:「吉恩小姐死了!」

戰士在一顆子彈打穿他心臟時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也許知道了。

我那美麗的年輕姑娘如今躺在她的浴室裡,躺在地板上,上面蓋了一床被單。看起來那麼平靜、那麼自然,彷彿睡著了一樣。發生了什麼事,這我們知道。她患有癲癇症。她洗澡時痙攣發作,心力衰竭。醫生得從幾英哩外趕來。他的種種努力,跟我們在這之前的努力一個樣,沒有能救她的命。

現在是正午。她顯得多麼可愛,多麼甜蜜,多麼安詳!她的臉多麼端莊。靜靜地躺在那裡的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十三年前,在英國的時候,我妻子和我被一封電報像一把匕首一樣刺進了我們的心。電報上說「蘇茜今天靈魂得到了解脫」。今天早上,我得給正在柏林的克拉拉發同樣的噩耗。只是要加上一句必須堅決做到的話:「不要回家來。」克拉拉是在本月十一日跟她的丈夫一起從這裡搭輪啟程的。克拉拉怎能受得住呢?吉恩從小就崇拜克拉拉的。

四天以前,我在百慕達度假一個月之後,身體非常健康地回來了。只是由於什麼意外,記者們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從前天起,我陸續收到從朋友和不相識的人那兒來的信和電報。這表明,人家以為我正病重哩。昨天,吉恩要我通過美聯社加以澄清。我說,還沒有重要到這個地步嘛。可是她不以為然,還說我該替克拉拉著想。克拉拉會從德國報紙上看到新聞報導啊。她四個月來日夜護理丈夫,人累壞了,又虛弱,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嘛。這話也有道理。因此我就給美聯社打了個幽默的電話,否認「我正在死去」的「說法」,還說:「在我生前,我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吉恩有點兒不安,不喜歡我對事情如此隨隨便便!但是我說,最好這樣辦,因為沒有什麼嚴重的事。今天早上,我把今天這件無可彌補的不幸通知了美聯社。會不會兩條消息在今天的晚報上同時出現呢?——一件是多麼高興,而另一件卻多麼慘痛。

我在十三年前失去了蘇茜。五年半前,我失去了她媽媽——她那無人可及的媽媽!克拉拉到歐洲去住了,而如今我又失去了吉恩。我過去多麼闊氣,如今卻多麼可憐!七個月前,羅傑斯先生死了——我平生最知己的朋友之一。作為人,作為紳士,他簡直是完美無缺的。在過去六週之中,吉爾德又去世了,還有拉芬——我很老的老朋友。吉恩躺在那一邊,我坐在這一邊,在一個屋簷下成了陌路人。我們昨天晚上在這個房間的門口親了手,說了聲再會——而今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絕沒有想到啊。她躺在那一邊,我坐在這裡——忙著寫些東西,好讓自己不至於過分傷心。山上陽光多麼燦爛!彷彿是在嘲弄。

二十四天以前,是七十四歲。昨天是七十四歲。今天呢?誰能估計得出我的年齡?

我再一次望了她一眼。我真不知道我怎麼受得了。她的樣子正跟她媽媽好久前在佛羅倫斯別墅裡死後躺在那裡的樣子一模一樣。死亡所帶來的那種甜美的安靜啊!它比睡眠還要美麗。

我親見她媽媽怎樣埋葬的。我曾說,我再也受不住這樣的慘痛了,我再也不願親臨親愛者的墓穴了。我堅持了這一條。他們將於明天把吉恩送到紐約的埃爾邁拉去。我們家中靈魂已經超脫的人埋在那裡。可是我不去。

僅在四天前,船進港時,吉恩就在碼頭上。第二天傍晚,我到這座房子的時候,她就在門口,微笑著歡迎我。我們一起玩了牌。她教給我一種新的玩法,叫做「馬克.吐溫」。昨天晚上,我們坐在書齋裡高高興興地閒談著。她不許我看遊廊,她正在那裡為慶祝聖誕節作準備。她說早上可以準備好,然後她那個法國小朋友會從紐約來到這裡——到那個時刻,就可以看到一些叫人感到意外的東西了。為了這些意外的東西,她已經準備了好些日子了。趁她出去一會兒的時候,我不太老實地偷偷張望了一下。在遊廊裡地上鋪了地毯,還有椅子和沙發。那裡還有些沒有做好的準備叫人感到意外的東西:一棵聖誕樹,包著一層銀色的玻璃紙,非常漂亮。桌子上還有不少閃閃發亮的東西,是準備今天掛到聖誕樹上去的。有哪一隻褻瀆神明的手能把這些沒有完工的、確實叫人家吃驚的東西從這裡移走?當然絕不是我。所有這些小東西都是過去四天內做的、「小小的」——是啊,在當時是小小的。可是如今卻不是了。如今她所說的、想的、做的,沒有一件是小的了。多麼幽默啊!——結果怎樣呢?如今只是悲愴。是悲愴啊,一想到這個就叫人落淚啊。

所有這些小事都發生在不過幾小時以前——如今她躺在那裡。躺在那裡,什麼都不再操心了。奇異——驚奇——不可思議!我過去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可是即使經歷過一千次,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吉恩小姐死了!」

這是凱蒂說的話。我沒有聽到敲門而床頭邊的門打開的時候,還以為是吉恩早上來親我,說聲早安來了。她是唯一不打招呼就進來的人。

可是……

我到吉恩的起居室去了一趟。亂糟糟地放著一堆堆給僕人和朋友的聖誕節禮物。到處都是的。桌子上、椅子上、沙發上、地板上——到處放了東西,放得滿滿的。好多、好多年前,我曾見過同樣的情景。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到了聖誕節的除夕,克列門斯夫人和我經常半夜輕手輕腳溜進嬰兒室來,看一看存放在那裡的禮物。那時節,孩子還小。如今,吉恩的起居室,那樣子彷彿就像當年的嬰兒室。禮物還沒有貼好標籤——本來今天要貼標籤的手,如今永遠動不了了。吉恩的媽媽總是為準備聖誕節而累垮身子。在昨天和前幾天,吉恩正是幹的同樣的事。疲勞使她送了命。疲勞使她今天早上發生痙攣。她本來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發生了。

吉恩是這樣充滿了活力,總是把自己弄得過分勞累。每天早晨七點半,她總是騎到馬背上,然後前往火車站辦理她的郵件。她把信件檢查一遍,然後由我來分:有些信交給她,有些給佩因先生,有些給速記員,有些是給我自己的。她料理她的一份。然後又騎上馬,在一天其餘的時間裡,巡視農莊和養雞場。有時吃了晚飯以後,她和我一起打打彈子,但是她往往太勞累了,玩不下去,早早就上床了。

昨天下午,我跟她談了我在百慕達度假時設想的一些計劃,以減輕她的負擔。我們可以請一個管家。她那份祕書的工作,可以交給佩因先生去做。

不行——她不樂意。她有她自己的計劃。結果是以折衷告終。我讓步了。我總是讓步的。她不願查賬單,不願讓佩因填寫支票——她要繼續由她自己來管。還有,她要繼續擔任管家,由凱蒂充當助手。還有,她要繼續替我給朋友們回信。這些就是折衷辦法的內容。我們兩人都是用的這個名詞,雖說在我看來,看不出跟過去有多大的改變。

然而,吉恩卻很高興。對我來說,能這樣就夠了。她以擔任我的祕書自豪,我總是無法說服她放棄點兒這種不可取的工作。

昨天晚上談話時,我說我發現一切都很順利,她要是樂意的話,我準備在二月份回到百慕達去,從吵吵嚷嚷中再脫身開來一個月。她竭力主張我這麼做。還說,要是我能推遲到三月份成行的話,她願意帶了凱蒂跟我一起去。我們就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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