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十五年前(寫於一九○七年——原編者注)在德國一次小型的宴會上,我遇見了瑪麗.科雷利,立刻就不喜歡她,每上一道菜,不喜歡她的感情就加深一層。等我們分手時,已由開始時的不喜歡發展為強烈的厭惡了。後來我到英國時,一到布朗旅館就收到她的一封信。這封信寫得熱情,情意深,又能言善辯。在這樣的魅力下,十五年的厭惡感消失了。我想當年那種厭惡感大概是自己搞錯了。我想,我肯定錯怪了這女人。我感到懊悔。我馬上回覆她的信——也可以說,她寫的情書——我也報之以情書。她家在莎士比亞的故鄉斯特拉特福。她馬上來了回信,以哄騙的語言,敦促我在二十九日那天前往倫敦的途中,在她那裡停一下,吃個中飯。這看起來彷彿很容易辦。我想,走一段路也算不上什麼,因此便回信接受了。

我如今——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一千次——很瞧不起我自己那個傳統的、其中包含有智慧而嚴峻的格言,那就是:「設想是有益的,調查出個究竟則更好。」設想已經設想過了,信也發了,現在得調查出個究竟了。阿什克羅夫特(馬克.吐溫英國之行時的祕書——原編者注)查了時刻表,發現我得在二十九日上午十一點鐘從牛津動身,在下午三、四點鐘離開斯特拉特福,大約在六點半鐘之前到不了倫敦。也就是說,我得有七個半鐘頭一直在外面搞得馬不停蹄的,接著又得在倫敦市長那裡發表講話!我當然呆住了。我大概得裝在靈車上去倫敦市長那裡赴宴吧。

接著,阿什克羅夫特和我就開始進行一件毫無希望的事——勸說那位沒有良心的傻瓜,能夠慈悲為懷,取消她那個得意非凡的自我宣傳的計劃。可她卻抓住不放。凡是知道她的為人的,都知道,她準定會這樣幹的。她在二十八日到牛津來,為了把她捕獲的獵物再落落實。我求她放了我,我懇求,我哀求,憑了我滿頭白髮和七十二歲高齡請求她說,整天得在火車上,這班火車又是每三百碼停個十分鐘,這樣,我非垮不可,非得送進醫院不可。可是沒有用。天啊,我簡直是在向夏洛克懇求呢!她說,她不能取消我原來的約會,那是做不到的。還說,「稍微替我想一想嘛。我已經邀請露西夫人和另外兩位夫人、三位紳士了,要是把中飯的約會取消了,會給他們帶來多大的不便。毫無疑問,為了接受這個邀請,他們已經謝絕了別的邀請。就拿我來說吧,為了這件事,我就取消了三個約會。」

我說,「究竟哪一件損害大些:是你五、六個客人的不方便,還是倫敦市長三百位客人的不方便?既然你已經取消了三個約會,從而給三起客人以不便,可見取消約會對你來說是很容易的事,為了對一個忍受著痛苦的朋友表示點兒慈悲,還是請你再取消一次約會吧。」

可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她像一顆釘子一般的硬。我看,監獄裡的犯人也不會像瑪麗.科雷利的心這樣僵硬,這樣冷酷,這樣頑固。依我看,這顆釘子啊,簡直可以一錘子打下去,發出火花來。

她大概有五十歲的樣子,不過頭髮倒還沒有灰白。她胖胖的,沒有什麼曲線。她的臉是粗俗的獸臉。她的穿著像十六歲小姑娘那樣。她模仿最甜蜜、最迷人的年齡所獨有的那種天真的文雅與魅力,可憐的是學不像。她的外形可以和內心媲美,渾然一體,結果是——據我看是這樣——成了裡裡外外最惹人討厭的騙子,恰恰是對人類作了黑白顛倒的描繪,是對人類的嘲弄。我本想對她多說幾句,不過這樣做也無濟於事。在今天早上,一切形容詞似乎都是蒼白無力的了。

這樣,我們就坐了火車去斯特拉特福,路上換了一兩次車。我們當時不知道走路可以節省時間,減少疲勞。她帶了車來到火車站接我們,準備把我們送到莎士比亞教堂去。不過我把這個取消掉了。她是堅持要去的。不過我說日程已經滿滿的了,不加就已經夠累的了。她說,教堂那兒有些群眾準備歡迎我,他們要大為失望的。不過我正一肚子氣,決心像孩子般地故意叫她不快,因此,我態度很堅決。特別是因為事到如今,我對瑪麗的為人已經很清楚,知道要是我去教堂的話,勢必會落入圈套,非在那裡講一次話不可。不停地講話,已經害得我牙齒鬆動了,一想到又要嘰嘰喳喳亂叫一陣,可不是滋味。再說,瑪麗從不放棄自我宣傳的機會,會把這件事上報,而我則絕不放棄叫她掃興的機會,自然就盡力頂住。

她說她買下了哈佛學院創始人住過的房子,準備贈送給美國——她又在做廣告了。她要我在這座房子那裡停一停,領我看一下。她說,那兒有些群眾哩。我說,我不想看那座該死的房子,我話不是這麼說法,意思是這個意思,她也明白。就連她的那些馬匹也明白,為之一驚,因為我看到馬在發抖。她辯解說,要不了一刻兒工夫。不過,我如今已經知道瑪麗的一刻兒工夫有多久,特別是做廣告的場合,我謝絕了。我們走過的時候,我看到了那房子,還看到了人行道上擠滿了人群——也就是說,瑪麗已經安排了要再一次講講話。然而,我們開過去了,對歡呼聲鞠躬致謝。很快就到了瑪麗家那座既漂亮又寬敞的英國式房子前。

我說我累壞了,希望能馬上到臥室裡躺下來,休息一下,哪怕休息十五分鐘也是好的。她嘴巴上說得很體貼,說我馬上就能如願,卻又巧妙地把我引到客廳去,介紹給她的客人。這個過後,我求她准許我休息一下,可是她要我看一看她的花園,說只要一刻兒工夫。我們去看了花園,我一邊稱讚花園,一邊在咒罵——嘴上稱讚,心裡罵。接著,她說還有一個花園,又把我拖去看了一下。我累得真要倒下來,但是我像先前那樣一邊稱讚、一邊罵。我但願這樣可以結束了,可以太太平平地死去,可是她又哄著我到一扇有格子的鐵門那邊,把我拖進鐵門,到了一片荒地上。那裡站著五十個軍事學校的學生,由校長帶隊——這是為了再一次做廣告而安排的。

她要我作一次簡短的講話,說孩子們正盼著我。我遵了命,簡單地說了幾句,跟校長握了手,說了一會兒話,然後——總算回到了房子裡。我休息了十五分鐘,然後下來吃中飯。快吃完飯時,這個執拗的女人站了起來,手裡拿著一杯香檳酒,發表了一次演講!自然以我為主題。你看,又一次的廣告——以便登上報紙。她講過以後,我說:「我非常感謝你。」——可坐著不動。我這樣的舉動是被逼出來的,因此,非得這麼辦不可。要是我作一次演講,那麼,由於禮貌和習慣,我就得說一堆感謝和恭維的話,可是我當時遍身都找不到一絲一毫這樣的東西啊。

晚上六時半,我們在傾盆大雨中到達倫敦。半小時以後,我就躺在床上了——躺在床上,累成了一攤泥。但是一天總算過去了,這是值得安慰的事。這是我七十二歲的一生中最可恨的一天。

我已對自己作了自我揭露,揭露自己能隨時伺候一個卑鄙的、醜陋不堪的靈魂,為她招搖過市。我作這樣的揭露,是為了對自己、對我的讀者履行一項責任——儘管如此,我還得說,除了和瑪麗.科雷利打交道以外,我和別的任何人相處時,我的性情是我的祖先,也就是天使所賦予這個星球上的最美好的性情。

我當晚在倫敦市長的宴會上講了話,而這次講話是講得最拙劣不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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