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在早年,我很喜歡布雷特.哈特,別的人也跟我一樣,可是不久我結束了這樣的友情,別的人也跟我一樣。他保不住朋友。他不好,太不好了。他沒有感情,沒有良心。他的夫人是一個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好朋友,可是他到歐洲去做領事的時候,卻把她和他的小孩給扔在家裡,從此沒有回過家,一直到二十六年後他死的時候為止。

他不可救藥地喜歡向人借錢,他向所有的朋友借錢。要是他償還過借款的話,那就可惜是歷史沒有記載下來。他可以隨時給人家一張借據,可是事情便到此為止了。我們在一八七八年四月十日搭船前往歐洲。在前一天晚上,人家舉行宴會歡送貝阿德.泰勒,他要搭同一艘輪船去擔任我國的駐德國公使。在這個宴會上,我遇到了一位先生,跟他結識是叫人很高興的事,我們便成了朋友,談了起來。他開始談起布雷特.哈特,沒有多大一會兒就顯得對他頗有怨言。他對哈特的作品是那麼推崇,因此很想對哈特這個人有所了解。

一熟悉便要借錢。這個人很富,便借得很爽快。哈特總是給人家借據,而且是他自己主動要這麼做,因為人家並沒有要他非如此不可。哈特在東部待了八年之久,其中有些年頭也曾借了些錢,合起來總數達三千塊之多。那個人跟我說,哈特的借據叫他很苦惱,因為他認為,哈特一定為了這些借據感到很苦惱哩。

然後,他想出了一個他心目中的好主意。他把借據嚴嚴實實地捆了起來,在一八七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送還了哈特,作為聖誕節禮物,還附了一個條子,說明這樣做是出於兄弟般的熱情,請他俯允。第二天,哈特由郵局把這包借據退了回來,附了一封信,說他這樣做侮辱了人格,因而大為憤慨,正式宣布永遠絕交,但是閉口不談什麼時候還錢。

一八七○年,哈特得意洋洋地穿越大陸後,在羅德島的紐波特這個貴族人家的滋生之地——可以說是種馬場——住了下來。那是美國式的貴族人家,也可以說是拍賣的場所,英國貴族到這裡來做交易,以換取美國姑娘和現鈔。在十二個月裡,他把一萬塊錢全花掉了,不久便離開了紐波特,還欠了屠夫、麵包師傅等人的債。他住到紐約他夫人和他的小孩那裡去了。我還要提一句,哈特住在紐波特和科赫塞特的時期,他經常參加時髦人物的宴會,而在這些宴會上,他是唯一不帶夫人的單身男客。在我們的語言裡,有些語言是粗魯的,但是我就是不知道用怎樣的粗話才能恰當地形容這種行徑的丈夫。

當哈特在紐約住了兩三個月的時候,他曾到哈特福德來,在我們那裡住了一個晚上。他說他沒有錢,沒有前途。說他欠紐約的屠夫和麵包師傅兩百五十塊錢,他們再也不給他賒賬了。又說他房租還是欠著的,房東揚言要把他的小家庭趕到街上去。他來找我是要借兩百五十塊錢。我說,這樣只能解決屠夫和麵包師傅方面的問題。房東還會逼你,最好還是借五百塊錢吧,他就借了這筆錢。在這次來訪的其餘時間裡,他便對我們的房子、傢具和內部的陳設等盡情嘲弄了一番。

豪厄爾斯昨天(寫於一九○七年二月四日——原編者注)還在說,哈特是他認識的人中最可愛的人,最機智的人。說他具有一種魅力,能叫人家一時間忘掉了他的下賤,他的卑鄙,他的不老實,甚至還幾乎要寬恕他。豪厄爾斯說哈特聰明機智的話是說得對的,但是他大概從沒有進一步研究一下這種聰明機智的性質。它的性質把聰明機智都糟蹋掉了。他只有小聰明,沒有多方面的才能,只知道譏刺和嘲諷。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他嘲笑的時候,哈特便顯不出才華來,並不比我們一般人更風趣。

有一次,他寫了一個有關一個可愛的中國人的劇本——這個劇本,要是別人寫的,肯定會成功的。不過,哈特已經跟紐約的戲劇評論界結了冤,因為他經常隨隨便便指責人家,從來不說新劇本的好話,除非事前給他塞了錢。評論家們正等著他哩。他的劇本一搬上舞臺,他們便興高采烈地群起而攻之,無情地加以糟蹋,加以嘲笑。戲就失敗了。哈特認為是評論家們把這個戲搞垮的。不久,他提議由他和我兩人合作寫一個戲,我們每人介紹幾個角色,把它們寫好。他到哈特福德來,在我們那裡住了兩個星期。他這個人,在信譽完全喪失,錢用得光光,餓狼來到門口以前,總是不肯做一點兒事。只有捱到了那個時辰,他才肯坐下來好好工作——還是指暫時性的救濟到手以前——而且幹得比我所見到的任何人還要刻苦。

暫且撇開正題不談。有一回,快到聖誕節了,他到我們家來住一天,以便給紐約的《太陽報》完成一篇短篇小說,題為《忠實的花叢》(《欣慰的花叢》——原編者注)——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的話。這篇小說至少可得一百五十塊錢,不過達納先生說過,如果文章能及早寫好,趕得上聖誕節刊登,便可以得二百五十塊錢。哈特已經寫了一半,不過時限太緊迫,再也打斷不得了,所以到我們這裡來,以便躲開他那些不斷來討債的債主。

他是在快吃晚飯的時候到的。他說,時間短促,非得晚飯後立即動手不可。然後一邊吃晚飯,一邊安詳地閒聊。後來又在書房間火爐邊閒聊,一直聊到晚上十點鐘。克列門斯夫人睡覺去了,我那份溫過的威士忌混和飲料已經送來了,給哈特也送來了一份。又繼續閒聊下去。我只喝了一份熱威士忌,喝到十一點鐘。可是哈特喝啊喝啊,不停地喝,一直喝到凌晨一點鐘。然後我告辭了,道了晚安。他問能不能再送一瓶威士忌到他房間去。我們把喬治叫來,他把威士忌送去了。我當時認為,他喝了不少威士忌,幹不成活了,可是事實不是這樣。而且,並沒有什麼現象表明他喝的威士忌已經叫他腦袋遲鈍起來。

他到了他的屋子裡去,幹了個通宵,一邊喝喝威士忌,一邊烤烤用木柴燒得很旺的爐火。清晨五、六點鐘,他把喬治叫了去。他的瓶子空了,他又要了一瓶。從那時候到九點鐘,把新添的一誇脫喝了,然後來吃早飯,可是並沒有喝醉,甚至連一點醉意都沒有,而是很清醒,很機敏,很有生氣。小說寫完了,在規定的時間以內完成的,那額外的一百塊錢到手了。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完成的小說是個什麼樣子。一個鐘點以後,我就可以弄清楚。

到十點鐘,姑娘們的俱樂部——叫做星期六早晨俱樂部——到我們的書房裡來集合。預定要由我來給小姐們講一講,不過我請哈特代勞,請他讀一讀他的小說。他開始讀了起來。不過很快就清楚了,他跟很多人一樣——他不懂得怎樣讀。因此我就從他那裡接過來,由我自己來讀。小說的後半部是在上面所說的不利條件下寫的。這是一篇我從未見印刷品上提到過的小說。我想它不大著名,不過我確信,它是哈特作品中最好的作品之一。

回過頭來再說那次到我們家裡來的事吧。第二天早上,我們走進彈子房,開始寫那個劇本(《啊,星》——原編者注)。我給我的人物起了名字,對他們進行了描述。哈特做他自己的那部分。然後他開始寫劇情概要,一幕一幕地寫,一場一場地寫。他寫得很快,似乎沒有什麼猶豫不決的樣子。他一兩個鐘頭完成的東西,我得苦幹幾個星期才能完成得了,而且完成以後,又沒有什麼價值可言。可是哈特的工作做得好,作品還能用,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場奇妙的表演。

然後配臺詞的工作開始了。哈特很快地安上了對話,除了輪到我的角色該說點什麼之外,我沒有什麼事做。這時候,哈特便把該說的話應有什麼特點告訴了我。我提供臺詞,他就寫下來。就照這個樣子,我們幹了兩個星期,每天進行兩三小時或者四小時,寫出了一個好的、準備上演的喜劇。他寫的那部分是最好的一部分,不過評論家們才不管哩。劇本上演時,他們讚揚我寫的那部分,溢美之詞過多,用心不無可疑,而對於哈特的那部分則肆意謾罵。這個戲就這樣葬送掉了。

在這兩週中間,在我們家裡,不論早餐、中飯、晚飯或者在彈子房裡——那是我們的工廠所在——哈特對那裡的每一樣東西都盡情嘲笑,彷彿說得漂亮,說得聰明,好讓他自己開開心。為了克列門斯夫人的緣故,我一直忍住了,直到最後那一天。那一天在彈子房裡,他表演了最後一齣,話是針對克列門斯夫人的,說得閃爍其詞而帶有嘲諷的意味。他不承認是針對她說的。當時我如果心情好的話,也可能接受下這個聲明的。不過我心情不好,我情緒太激動了,不可能大大方方地聽取他的辯解。我主要說了下面這些話:

「哈特,你的妻子確實漂亮、可愛、美麗。我說她可以跟克列門斯夫人相媲美,就是對她最高的讚美——不過,憑你對待她的種種情形來說,你委實是個卑鄙的丈夫,你一講到她總是嘲笑挖苦,更不要說蔑視了。你對別的婦女,也總是這個樣子。不過,你愛怎麼說總有個限度,克列門斯夫人我可不許你胡說。你根本沒有資格看不起這裡的一切。你睡在這裡是不用付錢的,可是你總是對什麼都挖苦,說俏皮話,其實在這些事上,你還是留些餘地的好。你要知道,十年來,你自己連張床鋪都沒有。你對我們臥室裡的陳設、桌子上的擺設,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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