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近接到一位先生從英國寄來的一封信。這位先生極相信骨相學,他奇怪為什麼我對骨相學顯然從未發生過興趣,以致沒有為此寫點什麼(寫於一九○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原編者注)。我作了如下的解釋:

親愛的先生:

我從沒有深入研究過骨相學。因此我既沒有資格發表意見,也沒有權利這麼做。三十三年或三十四年以前,在倫敦,我曾經為了增加一點知識,作了一次骨相學的小小試驗。我用假名字去找福勒。他檢查了一下我身上凸出來和凹下去的部位,然後給我一張圖表。我將它帶回了蘭厄姆旅館,懷著很大的興致與樂趣對它作了研究——我的這種興致與樂趣,就如同看一個冒名頂替者的圖表,他假冒是我,可是一丁點兒都不像我。我過了三個月,又去找福勒先生,先遞進去一張名片,上面既有我的真名,又有我的假名。我再一次帶回一張精細的圖表。上面寫明了我性格中若干具體、細微的特點,但是和前一張圖表沒有任何吻合之處。這些經歷使得我對骨相學產生了偏見,一直到今天。我也知道,偏見只應對著福勒,而不該針對這門學問。不過我畢竟是人,成見不可能反應得很準確。

四、五十年前,在美國,福勒和韋爾斯是骨相學這一行裡的頭一塊牌子,這家字號,大家耳朵裡都很熟悉,他們出版的東西流行甚廣,全國各地的真理尋求者和改變信仰者都曾閱讀、研究和討論過。在我們漢尼巴爾村,經常光臨的是一位周遊四方的骨相師,很受大家歡迎。他把人們招呼到一起,免費講一回骨相學的神奇妙用,然後摸摸頭蓋骨隆起的部位,估量一下它的作用,每一個頭要價兩角五分。據我看,人們對骨相師就他們的性格所作的翻譯,幾乎總是滿意的——如果「翻譯」這個詞還可以說是用得確切的話。事實上這個詞是相當正確的,因為這些估量確實是翻譯。原來這些估量只是從簡單明瞭的事實當中找出一些似乎真實的東西,並將其轉換成比較複雜的專門術語,雖然其真實的含義在演變的過程中通常已含糊不清了。依照骨相學,一個人的腦袋上有不少隆起來的地方。骨相學對每一處都起了個相當可怕而古怪的名字。骨相師喜歡大聲講述這些了不起的名字。這些名字很輕易、很流暢地從他嘴裡汩汩流出,這種很有素養的表演使人們不得不又妒忌又羨慕。人們慢慢地熟悉了這些古怪的名詞,熱中於使用這些名詞,談起話來反覆地運用,頗為得意——要是他們真知道這些名詞的確切含義的話,恐怕就不會這麼得意了。

據我看,這些周遊的專家根本不可能把村裡每個人的性格都摸得很準。不過,大致不妨說,他總還有這份聰明,懂得給顧客一張性格圖表,使之與喬治.華盛頓相比起來,也並無愧色。這已是久遠的事了,不過我至今記得,骨相師並沒有在我們鎮上遇到過一個比華盛頓遜色得多的頭蓋骨。也許,這樣普遍一律地接近於完美的程度,理應引起人們的懷疑吧,不過我可記不得有什麼人懷疑過。我的印象是,人們都對骨相學非常傾倒,非常相信,在國內還沒有聽到過懷疑的聲音。

我就是在這種篤信無疑的氣氛中成長起來的。很多年以後,當我在倫敦看到福勒的廣告時,我身上恐怕還保留著當年受到過的影響。能看到他的名字,叫人高興。能有一個機會親自試試他的本領,也叫人很高興。不過我是化了名去找他的,這個事實說明了我兒童時代的信仰並非一成不變地都保留了下來。這彷彿像一種旁證,證明當年的信仰在這麼些年中不無遭到了損傷。我看到福勒正在當班,四周都放著象徵他那個行當的給人深刻印象的醒目的東西。在燈架上,在桌子上,在架子上,在屋子裡到處都站立著一個個大理石的胸像,頭上光禿禿的,頭蓋骨上每一寸都有淺淺的隆起的部位,每一個隆起的部位上面都用黑體字標著堂而皇之的名詞。

福勒冷淡地接待了我,漠不關心地摸了摸我的頭部,以一種感到厭煩的單調沉悶的調子講了講。估了估我的品性。他說,我具有驚人的勇氣,敢作敢為,膽子大,意志堅強,什麼都不怕。我聽了很駭然,也很高興。對這些,我過去從沒有懷疑過。可是接著他就摸摸我頭蓋骨的另一邊,在那裡找到一處隆起的部位,他管它叫「謹慎」。這個隆起的部位那麼高,那麼像座大山,與之相比,那勇敢的部位就只是一個小山丘。雖說那個勇氣的部位本來彷彿很突出——這是據他那個說法——彷彿能掛得住帽子,可是如今呢,在他所說的「謹慎」這個馬特洪峰面前,那就算不上什麼了。他解釋道,要是這個馬特洪峰不算在我性格圖解之內的話,我將是最勇敢的人之一——可能是最勇敢的人——可是相比之下,我的謹慎心理要強烈得多,因而把我的勇氣一股腦兒抵消掉了,把我變得出奇的膽小。他就這樣把他的種種發現一個個說下去,結果是我終於平安無事地歸來,據說具有上百種卓越的品性,只是這些品性喪失了原有的價值,都不算數了,因為這上百種品性,每一種都伴隨著與之相反的缺點,把它原來的優點抵消得一乾二淨。

不過,他在一處發現了一個窩。在別人的頭蓋骨上,這裡原本是一個隆起的部位。他說,這個窩,孤零零的,毫無依傍,沒有一個與之相對的隆起部位,哪怕只是稍稍高起一些的也罷,以彌補和改善一下這種截然一邊倒的孤立景況。他說這個窩表明我完全沒有幽默感!這真把我嚇了一大跳。說到這裡,他彷彿來勁了。他本來漠然的神氣也消失了不少。對於他所發現的這個美洲新大陸,他幾乎是滔滔不絕。他說,他經常發現一些幽默的隆起部位總是很小的,很難注意到的。在他多年的經歷中,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發現原本應該是隆起的部位,卻存在著一個窩。

我受到了傷害,受到了侮辱,我很反感。不過,我控制住了自己,沒有讓這些感受流露出來,可是在心底裡,我認為他的診斷錯了,不過我還不能肯定。為了弄得確切無誤,我想不妨等他忘掉了我的臉形和我頭蓋骨的特點以後,再來試一試,看他是真的知道他說過的話呢,還只是隨便猜測而已。三個月以後,我又去看他,不過這一次用了我自己的名字。他再一次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窩不見了,在原來那個窩的部位如今是一座珠穆朗瑪峰——那是個形象的說法——高三萬一千英呎,他生平第一次遇見這麼高高隆起的幽默的部位!我向他告辭時,對骨相學越發不信。不過也許正如我對那位英國紳士說過的那樣,我原應該把偏見針對福勒,而不是針對他所運用的那套技藝(寫於一九○七年二月十日。那位英國紳士實際上並非紳士。他把我的私信偷偷賣給了一家報館——馬克.吐溫)。

十一年前,在一條開往歐洲的船上,威廉.特.斯特德給我的右手照了一張相。後來在倫敦,他把照片送給了十二位手相術師。他沒有說出我的名字,只是要他們對這隻手的主人的性格作個估量,並且把結果告訴他。估量作出了,斯特德在他辦的雜誌上發表了其中的六、七份。根據這些估量,我發現我的性格和任何人都差不多。我和別人彷彿並無多大不同,當然決無特別明顯的差異——只是在一個細小方面是例外。在所有的估量中,沒有哪一個提到過幽默這個詞——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坑害我的話——除了其中的一個。在這個估量中,那位手相術師說,這隻手的主人完全沒有幽默感。

兩年前,哈維上校【註】把我的兩隻手弄了手印,並寄給了紐約最享盛名的六位職業的手相術師。他也沒有把我的名字告訴人家,只是要求他們作出估量。歷史重演了。在六個估量中,幽默這個詞只出現了一次,而這一次卻明確斷定,這雙手的主人全然沒有幽默感。這樣說來,福勒給我估量過,斯特德的六、七個手相術師估量過,哈維的半打人估量過:說我沒有幽默感的證據是占壓倒優勢的,是充分的,是令人信服的,是無可爭辯的——到最後,連我自己也相信了這個說法。

【註】喬治.哈維,當時是哈珀斯兄弟公司經理,該公司是馬克.吐溫作品的出版者——原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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