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到一八四九年,我十四歲的時候,我們還住在密西西比河邊的漢尼巴爾,住在我爸爸五年前造的新結構房子裡。也就是說,我們有些人住在新屋裡,其餘的人住在後邊相連的老屋裡。在秋天,我姐姐舉行一次晚會,邀請了村子裡所有已達結婚年齡的年輕人。我參加這樣的交際還太年輕,反正我也怕羞,怕和年輕姑娘們打交道,因此沒有邀請我——至少沒有邀請我整整一個晚上都參加。我總共只參加了十分鐘。我要在一齣神仙小戲中扮演熊的角色。我要裝扮成熊的樣子,全身上下貼身裹著棕毛那類東西。十點半左右,要我到我的房間裡去,穿上這化裝的服裝,準備在半小時內出場。我去了,不過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想先試演一下,而這個房間太小。我跨進了大街角落那間沒有佔用的大屋子,根本不知道正有十來個年輕人也正往那兒去化裝。我讓黑孩子桑迪跟我一起去,我們選了二樓那間沒有人用的寬敞的房間。我們一面講話一面走進去,這就使得兩位沒完全穿好的姑娘有時間躲到帷幕後邊去,不至於給人們發現。她們的長上衣和什物掛在門後鉤子上,不過我沒有看見。門是桑迪關的,可是他一心放在戲上,因此跟我差不多,沒有看到這些東西。

這是一幅歪歪斜斜的帷幕,上面的洞眼不少,不過我不知道後面有姑娘們,因此也就沒有注意這些細微末節。我要是知道的話,便不會在透過沒有窗簾的窗戶。照得白晃晃的月色中脫下衣服的。不然的話,我一定要羞死了。因為並不擔什麼心,我就脫得精光,開始練習。我的野心很大,決心一鳴驚人,一心盼望能以扮演熊出出名,這樣就可以得到新的請柬。因此我就大演特演起來,憑我那個勁頭,將來可能大有出息的。我手腳並用,伏在地上,從房間的這一頭跳到那頭,桑迪興奮得大拍其手。我又直挺挺地站起來,又吼又咬又咆哮。我又頭頂著地倒立起來。我翻筋斗。我把雙手彎曲起來,笨拙地跳起舞來,大鼻子往左右四周聞啊聞的。我學著熊所能做出的一切動作,還學著做熊所不能做和不屑做的不少動作。當然我從沒有想到,除了桑迪外,我正演給別的什麼人看。最後,頭頂著地,並且以這個姿勢休息片刻。這時便有片刻的沉默,接著,桑迪興致勃勃地問道:

「薩姆少爺,你有沒有見過鯡魚乾?」

「沒有。什麼樣子的?」

「是一條魚。」

「哦,這便怎麼呢?有什麼特別嗎?」

「是的先生,就是特別。人家連肚腸一口吞下去的。」

帷幕後邊傳來一陣女性的捂住嘴的吃吃笑聲!我馬上洩了氣,搖搖晃晃的,像一座往下倒的塔,並且由於我身體的重量,帷幕就被弄得掉了下來,把姑娘們壓在下面。她們驚慌得尖聲叫了起來,——也許不止兩個人——不過我來不及計數了。我拿了衣服就跑,逃到了樓下黑洞洞的大廳裡,桑迪跟在我後邊。我急急忙忙穿好了,往後邊跑了出去。我要桑迪賭咒絕不聲張出去,然後我們便躲起來,直到晚會結束。我的野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為在這場經歷以後,我無法再見那些輕浮的夥伴,因為有兩位演出者是知道我的祕密的,她們一直在私下裡笑話我。人家找過我,可是沒有找到,熊的角色不得不由一個年輕紳士穿著文明的衣服扮演。我最後轉回家時,屋子裡靜悄悄的,都睡著了。我心情沉重,因為丟了臉而難受。我發現有一張紙片別在我的枕上,上面寫了一句話,不僅沒有叫我寬心,反而使我的臉發燒。筆跡故意寫得叫人認不出來,是用嘲笑的口吻寫的:

你也許扮不像熊,不過扮裸體【註】倒是扮得好——哦,扮得太好了!

【註】這裡原文是諧音的,所以顯得俏皮。熊(bear),裸體(bare)。

我們總以為男孩子是粗心的。不敏感的動物,不過並非全是這樣。每個男孩都有一兩處地方敏感,只要你能找到究竟在哪裡,只要一碰,就能像火烤一樣烤得他受不了。那個插曲叫我十分難受。我原以為事實真相在早上便會傳遍全村,可是事實並非如此。這祕密只有兩個女孩以及桑迪和我知道。這減少了一些我的痛苦,不過還遠遠不夠——主要的煩惱還沒有消除:有四隻嘲弄的眼睛望著我,並且這四隻眼睛也許等於一千隻眼睛,因為我疑心,也許所有女孩的眼睛都可能是我所害怕的那四隻眼睛。在幾星期中間,我對哪一個姑娘都不敢望一眼。每逢有姑娘對我笑笑,跟我打招呼,我便慌慌張張地把眼睛低垂下來。我對自己說,「其中一個就是她」,就急忙走開了。當然,我到處都會遇見她們本人,不過即使她們在紙片上留下了明顯的筆跡,我也沒有那個聰明能知道是誰。四年以後,我離開漢尼巴爾的時候,那個祕密仍然是一個謎。究竟是哪兩個姑娘,我始終猜不出來,後來也不再希望——不存心去猜了。

在我遭到那個不幸的時候,村子裡最可愛的、最美的姑娘是一個我稱之為瑪麗.威爾遜的,因為這並不是她的名字。她二十歲,生得秀麗,桃花般甜蜜,優美、和藹,生性可愛。我對她滿懷敬畏之心,因為在我看來她是天使投胎,像我這樣普普通通純粹世俗的男孩子是沒有資格接近的。我也許從沒有猜想到是她。可是……

場景移到了加爾各答——在四十七年以後。那是一八九六年。我因為演講旅行到這裡。我走進旅館的時候,有一個身影一晃走出去,穿著華麗的服裝在印度的燦爛陽光下顯得非常之美——正是我逝去的少年時代的瑪麗.威爾遜!這是激動人心的事。我還沒有從喜人的驚愕中清醒過來跟她講句話,她已飄然而去了。我想也許是我見到了幻影。可是並非幻影。她是血肉之軀。她是另一個瑪麗的孫女兒。那另一個瑪麗,現在是個寡婦,正在樓上,一會兒就派人來叫我去。她老了,頭髮灰白,不過看起來顯得年輕些,很美。我們坐下來,談了起來。我們讓乾涸了的靈魂沉浸在復甦的往昔的美酒裡面,那悲哀的往昔,那美麗的往昔,那可愛而可悲的往昔。我們講起了五十年來我們嘴唇上從沒有提起過的名字,彷彿這些名字是用音樂譜成的。我們用恭敬的雙手把死者。我們少年時代的那些伴侶們請出來,我們用話語輕輕地愛撫他們。我們從布滿了灰塵的記憶的寶庫裡翻箱倒櫃,撿出了一件事又一件事,一個插曲又一個插曲,一樁傻事又一樁傻事,痛痛快快地開懷大笑,繼之以熱淚橫流。最後,瑪麗突然說了出來,而且事前也並沒有把話題引到這裡。

「告訴我!鯡魚乾有什麼特別的滋味?」

在這麼一個莊嚴的時刻,這彷彿是個異怪的問題。而且也是前言不搭後語的。我愣住了。可是我還是感覺到,在我記憶深處有什麼地方微微顫動。我沉思——我默想——我搜尋。鯡魚乾?鯡魚乾?鯡……的特別滋味。我朝她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很莊重,不過眼神裡閃過了朦朧的影子般的光芒——突然之間,我明白了,我想起那遙遠的古老的年代裡,我聽到過一個低低的聲音,「人家連肚腸一口吞下去的。」

「啊!我終於找到你們中間的一個啦!另一個姑娘是誰?」

可是她到此為止了。她不肯告訴我。

不過一個男孩子的生活並非全都是喜劇,其中也插入了不少悲劇。在村子的牢房裡給燒死的那個喝醉了的遊民,在出事後的上百個夜晚,沉重地壓著我的良心,以致我不斷做著惡夢——在夢中,活像我在不幸的現實中見到的那樣,我看到他那苦苦哀求哭訴的臉,緊貼在鐵窗的欄桿上,身後火光熊熊燃燒——這張臉彷彿在對我說,「要不是你給我火柴,這一切就不會發生。我死,是你害的。」這並不是我害的。因為我給他火柴的時候,不是存心害他,而純粹是為了他好。不過,不管怎麼說,我的良心是一個受過訓練的長老會教徒的良心,只知道一種責任——以一切藉口,在各種場合,特別是無緣無故地追逐、糟蹋它的奴隸。那位遊民——這得怪他——痛苦了十分鐘;而我,這個不該責怪的人,痛苦了三個月。

可憐的老斯瑪爾正午在大街上中彈倒下,害得我又增添了惡夢。在夢中,我老是見到那最後的異怪的圖畫——那本大部頭的家用《聖經》,竟由哪一個別出心裁的白癡攤開在瀆神的老頭的胸膛上,隨著那吃力的呼吸上下起伏,它的重量使那垂死的老人又多受一層痛苦的折磨。我們生就的是些怪人。這麼多人張著嘴同情地望著他,可就是沒有一個人具備這樣的常識,一個鐵砧要比那本《聖經》更雅緻些,不至這樣具有諷刺性,殘忍的效果也可以大一些。好多晚上,在惡夢中,我在那本大書的重壓之下掙扎著,喘不過氣來。

在幾年中,我們遇到了兩三回悲劇,而倒楣的是我每一次都在近邊。有一個黑奴,為了一件小事觸犯了人,便被用鐵渣餅活活打死。我看著他死的。還有那個年輕的加利福尼亞州移民,給一個喝醉了的同夥用獵刀一刀刺了進去。我看見血從他胸中湧出來。此外還有那些粗暴的年輕的兄弟們和他們那個上了年紀的沒有什麼壞心眼的叔叔的事。其中一個兄弟把老人按倒在地,用膝蓋抵住了他的胸膛,而另一個兄弟則再三想用艾倫式左輪手槍打死他,可是手槍打不響。當然,我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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