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巴黎

「那麼你沒有接到我最後一封信?」第一天早晨,他們吃麵包捲和咖啡的時候,西奧問。

「恐怕是沒有,」文森回答,「信裡寫些什麼?」

「我在古比爾公司晉級的消息。」

「啊,西奧,昨天你怎麼連一個字也沒有提起啊!」

「你太興奮了,沒有聽進去。我已經負責蒙馬特爾林蔭道上的陳列館了。」

「西奧,好極了!一個你自己的藝術陳列館!」

「並不真正是我的,文森。我必須嚴格遵照古比爾的方針。不過,他們允許我把印象主義者掛在隔層樓上,所以……」

「你陳列的是誰?」

「莫內、德加、畢沙羅和馬奈。」

「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

「那麼你最好到陳列館裡來一趟,仔細地好好地看一看!」

「你臉上的笑嘻嘻算什麼意思呀,西奧?」

「唔,沒什麼。還要咖啡嗎?我們得馬上走了。我每天早晨總是步行到店裡去的。」

「謝謝。不,不,半杯夠了。他媽的,西奧,老弟,不過,再一次跟你同桌吃早飯真不錯呀!」

「我有好一陣子一直在等你到巴黎來。當然啦,你終於來了。但是,我倒想你最好是在六月份來,那時候我可以搬到勒皮克路了。那兒有三個大房間。你在這兒沒法工作,你看。」

文森在座椅上轉過身來,朝四下裡望望。西奧的公寓只有一個房間、一個小廚房和一間小室。房間裡擺著動人的真正的路易.菲力普式傢具,但擠得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

「要是我豎一個畫架,」文森說,「就得把你的幾件可愛的傢具放到院子裡去啦。」

「我知道地方太擠,但我是碰巧買到這些便宜貨的,我想放在新公寓中的就是這種傢具。來吧,文森,我帶你一起作一次我心愛的散步,下山走到林蔭道。沒有在清晨嗅聞過巴黎之前,你是不會認識巴黎的。」

西奧穿上領子高高地交錯在無懈可擊的白蝴蝶領結下的黑色厚上衣,用梳子最後一次拍拍兩邊的鬢髮,梳梳小鬍子和下巴上的柔軟的鬚。他戴上黑色常禮帽,拿起手套和手杖,走向前門。

「哦,文森,好了嗎?哎呀,瞧你這副樣子!這種衣服在別的地方穿穿還可以,但是在巴黎,你就會被抓起來!」

「怎麼啦?」文森低頭朝身上看看。「這種衣服我穿了差不多兩年,沒人說過閒話。」

西奧大笑。「別介意。巴黎人對你這樣的人是司空見慣的。今晚陳列館打烊後,我給你買幾件衣服來。」

他們走下彎彎曲曲的樓梯,經過門房間,跨出大門,踏上拉瓦爾街。那是一條寬闊的街道,大商店裡出售藥品、畫框和古玩,一派繁榮興旺景象。

「注意我們三樓上的三個美麗女人。」西奧說。

文森抬起頭,看到三個巴黎的石膏頭像和胸像。

第一個下面;寫著:雕塑,當中一個:建築,最後一個:繪畫。

「他們怎麼想得起來『繪畫』是這樣一個醜陋的老媽子呢?」

「我不知道,」西奧答道,「不過無論如何,你倒是走進了一所再好不過的房子呀。」

兩個人經過維厄.魯昂古玩店,西奧就是在那兒買下了路易.菲力普式傢具的。一會兒,他們到了蒙馬特爾路,這條路優美地蜿蜒上山,通向克利希大街和蒙馬特爾高坡,再下山通向城市的中心。大街上充滿著清晨的陽光,正在彌漫著巴黎的氣息,在咖啡店裡坐著吃月牙形小麵包和喝咖啡的人們,蔬菜鋪、肉鋪和乳酪鋪正在開市營業。

那是個小康家庭聚居的地區,小店星羅棋布。做工的人從街中走出去。家庭主婦在商店前面的木箱裡挑揀商品,跟店主討價還價。

文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就是巴黎,」他說,「經過了這麼多年。」

「是的,巴黎。歐洲的首都。特別是對一個藝術家來說。」

文森陶醉在為生活而山上山下奔忙操勞的浪濤之中:侍者穿著紅黑夾雜條紋的短上衣;家庭主婦腋下挾著沒包紙的麵包;地攤上的手推車;女傭們穿著柔軟的拖鞋;生意興隆的商人在去上班的途中。經過了數不盡的肉店、甜食店、麵包店、洗衣店和小咖啡館後,蒙馬特爾就拐到了山腳下的夏托頓廣場。六條大街在這裡會合,因而形成了一個近似圓形的廣場。他們穿過廣場,經過洛雷特聖母院——一座方形、骯髒和黑色的石頭教堂,屋頂上有三個天使,在碧空中悠然飛翔。文森仔細看著教堂大門上面的字。

「他們宣揚的『自由、平等、博愛』是當真的嗎,西奧?」

「我看是吧。第三共和國大概將是永恆的。保皇黨已經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了,社會主義者在逐漸掌權。埃米爾.左拉〔註:一八四〇—一九〇二,十九世紀法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亦是法國自由主義政治運動的重要角色。〕前天晚上對我說,下一次的革命不再是反對王權,而是反對資本主義。」

「左拉!你能認識他多幸運呀,西奧?」

「保羅.塞尚介紹我認識的。我們大家每星期在巴蒂格諾勒咖啡館碰頭一次。下一次去的時候,我帶你一起去。」

離開夏托頓廣場後,蒙馬特爾路的小康家庭特點就消失了,擺出一副更為莊嚴的架勢。商店更大,咖啡館更顯眼,人們衣著更漂亮,建築物更堂皇。人行道上,音樂廳和餐館林立,旅館壯觀,私人馬車替代了公共馬車。

兩兄弟邁著輕快的步子。寒冷的陽光令人振奮,空氣中飄浮的氣味使人聯想到這個城市的奢華和複雜的生活。

「既然你無法在家作畫,」西奧說,「我建議你到科爾芒的工作室去。」

「什麼樣的工作室?」

「嗯,科爾芒就像大多數的教師一樣,是學院派,不過如果你不想請教他,他亦不會來麻煩你。」

「那兒貴嗎?」

西奧用手杖敲敲文森的大腿。「我不是對你講了嗎,我晉級了。我正在逐漸成為左拉在他的下一次革命中要消滅的富豪啦!」

最後,蒙馬特爾路轉入了寬闊堂皇的、有大百貨公司、拱廊和高等店鋪的蒙馬特爾林蔭道。這條林蔭道——再走過幾幢房子,便接上義大利林蔭道,通向歌劇院——是全城最重要的大街。儘管在早晨這個時刻裡,街上空蕩蕩,但店內的夥計們都在準備開始忙碌的一天了。西奧的古比爾陳列館分館在十九號、蒙馬特爾路右側的一段不長的街區中。文森和西奧穿過寬闊的林蔭道,在路上的煤氣燈旁站住,讓一輛馬車駛過,然後,繼續朝陳列館走去。

當西奧穿過他的陳列館大廳時,服飾漂亮的職員們尊敬地向他行禮。文森記起了他在當職員的時候,也是慣於向特斯蒂格和奧巴赫行禮的。空氣中彌漫著文化和優雅的芬芳——他感到他的鼻孔已經遺忘了的氣味。大廳的牆上掛著布格羅、亨納〔註:一八二九—一九〇五,法國畫家。〕和德拉羅什〔註:一七九七—一八五六,法國畫家。〕的畫。大廳上面是一個小露臺,後部有樓梯直通。

「你想看的畫都在隔層樓上,」西奧說,「看完了下來,把你的想法告訴我。」

「西奧,你在想什麼鬼點子呀?」

西奧大笑。「等會兒再見。」他說,隱入了他的辦公室。

※※※

「我在瘋人院裡嗎?」

文森稀裡糊塗地向隔層樓上孤零零的一把椅子踉蹌地走去,坐下,揉揉雙眼。從十二歲以來,他一直習慣於看色彩不鮮明的圖畫,在那些圖畫中,筆觸是看不見的,每一個細部,正確而完全,平塗的顏色相互慢慢地融和。

從牆上愉快地向他微笑的圖畫,與他從前所看到的或夢想的迥然不同:沒有平、薄的表面,沒有感情的節制,沒有幾世紀來歐洲將它的畫浸在其中的那種棕色肉汁。這兒圖畫上的陽光使人眼花繚亂,滿溢出光、空氣和蓬勃的生機。在描繪芭蕾舞女演員後臺的畫中,原紅、原綠和原藍,反常地被扔在一起。簽名——德加。

有一組戶外的河岸景色,抓住了盛夏成熟、蔥蘢的色彩和當空的烈日,下面的署名是莫內。在文森看到過的成百上千幅油畫中所具有的明亮、空靈和芬芳,統統加起來,還不及這種鮮明圖畫中的一張來得多。莫內用的最暗的顏色,要比荷蘭全部的博物館中所能看到的最亮的顏色,還要亮上十幾倍。筆觸突出來,毫不羞怯,每一筆均顯而易見,每一筆均符合大自然的節奏,畫面厚,濃,成熟、豐富的顏色粗粒在顫動。

文森站在一幅男子像前,那人穿著羊毛貼身衣,掌著小船的舵,顯出法國人歡度星期日下午的那種專心致志的特點。妻子默默地坐在一旁。文森尋找藝術家的名字。

「又是莫內?」他大聲說,「真奇怪。這與他的戶外風景一點不像。」

他再看看,發覺看錯了。那名字是馬奈,而不是莫內。他記起了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奧林匹亞》的傳聞,警察如何地把這兩幅畫用繩子圍起來,以防被刀子割破,被吐唾沫。

他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馬奈的畫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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