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紐南

紐南的牧師住宅是幢兩層樓的石頭房子,粉刷得雪白,屋後一個大花園。園裡有榆樹、山毛櫸、花壇、一口池塘和三棵截梢的橡樹。雖然紐南有二千六百人,但其中只有一百人是新教徒。西奧多魯斯的教堂很小,紐南比埃頓這個繁榮的小市鎮差了一等。

紐南實際上只是排列在通往埃因霍溫——該地區的首府——的大路兩旁的一小簇房屋而已。大多數的居民,是織布工和農民,他們的茅舍星散在荒原上。他們敬畏上帝,辛勤勞動,遵循祖先的生活方式和習慣過日子。

牧師住宅的前面,大門的上方,有著黑色的鐵字:「A 一七六四」。大門正臨大路,門內一個寬大的門廳,把房子一分為二。左邊的簡陋樓梯把餐室和廚房分開,樓上是臥室。文森和弟弟科爾合住一間,在起居室的上面。早晨醒來,他能夠看到太陽在父親的教堂的纖細的塔樓之上升起,給池塘投下一片優雅的、淡淡的陰影。夕陽西下時,色調比黎明更深一些,他坐在窗邊的椅上,望著池塘水面上的色彩,那宛如一塊濃豔的油毯,慢慢地溶入暮色之中。

文森愛他的雙親,他的雙親愛他,三人都決定無論如何要相處得友好和諧。文森吃得多,睡得香,有時在荒原上散步。他什麼也不談,不畫,亦不讀書。家裡的人盡量對他親切,他對他們也是這樣。那是一種自覺的關係,在開口之前,他們都先對自己說:「一定要當心!我可不想破壞這融洽的關係呀!」

融洽的關係和文森不快的心情同時並存。他與想法不同的人相處在同一個房間裡,是不可能感到舒暢的。當他的父親說:「我想讀歌德的《浮士德》。已經由坦.凱特牧師翻譯出來,所以一定不會太不道德的。」文森便光火了。

他本來只打算在家待二個星期,但他愛布拉邦,所以想住下去。他只希望太太平平地寫生,把所看到的表達出來。他沒有別的願望,不過是想深深地生活在鄉野的中心,描繪鄉村生活。他要像善良的米勒老爹一樣,與農人們打成一片,了解他們,描繪他們。他堅信有不少的人,雖然來到了城市並定居在那兒,但他們對鄉村的印象沒有減退,一生都在眷戀田野和農人。

他一直知道,有朝一日,他會回到布拉邦來,永遠定居下來。但是,要不是他的雙親把他留在紐南,他是不會留在那兒的。

「一扇門要麼開著,要麼關著,」他對父親說,「讓我們設法彼此了解吧。」

「對,文森,我很想那樣。我看到你的畫總算漸漸有點樣子了,我為此感到高興。」

「好吧,坦白地告訴我,你是否認為我們能平安相處。你要我留下嗎?」

「要。」

「多久呢?」

「你想多久就多久。這兒是你的家。在我們當中有你的一席位置。」

「要是我們的想法分歧呢?」

「那就千萬不要吵架。我們應該盡可能地太太平平過日子,彼此謙讓。」

「不過我能弄個工作室嗎?你不會要我在住房裡作畫的吧。」

「我已經考慮到了。為什麼不利用花園裡的那間馬廄呢?你可以一人獨用。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

馬廄就在廚房右邊,但無通門。那是大屋裡隔出來的小間,一扇開得高高的小窗對著花園。泥土地面,冬季裡總是濕漉漉的。

「在這兒生個大火爐,文森,把房間烘乾。地上再鋪層木板,這樣就很舒適了。你看怎麼樣?」文森朝四下裡看看。這小間簡陋,很像荒原上農人們的茅舍。他能把它佈置成一間真正的鄉村工作室。

「倘若那扇窗太小,」西奧多魯斯說,「我手頭有點錢,我們能把它開得大一點。」

「不,不,這樣很好。在模特兒身上的光線,恰好和我在他的茅舍裡作畫的光線一樣。」

他們搬進一隻有洞的大桶,生起旺火。牆上和屋頂上的濕氣烘乾,泥地烤乾,便鋪上木頭地板。文森搬進他的小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些畫架。他在牆上釘上他的素描,在廚房隔壁的粉牆上,草草地刷上一個「GOGH」,就此安頓下來,準備成為一個荷蘭的米勒。

※※※

紐南周圍最令人感到興趣的是織工。他們住在草頂泥牆的小茅舍裡,這些茅舍一般都是兩個房間。全家住在開著小窗的房間裡,陽光像一束銀絲射進屋內。牆上有方方的壁凹,大約離地三英尺,當作床鋪;還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隻泥爐和一口放盤碟瓶壺的粗櫥。地是高低不平的黏土,牆是泥糊的。鄰室是織布間,只有住房的三分之一左右,傾斜的屋簷使房間只有臥室的一半高。

一個辛勤勞動的織工一星期能織六十英尺布。織的時候,需要一個女人幫他繞線。那匹布可使織工淨賺四法郎半。他把織好的布送往廠主那兒後,要等上一、二個星期才能再接到一匹定貨。文森發現,他們和博里納日的礦工們的精神狀態不同;他們是恬靜的,聽不到他們講一句對現實不滿的話。他們看上去,就像拖車的馬或裝船運往英國的羊群那麼聽天由命。

文森很快與他們交上了朋友。他發現織工們是品性簡樸的人,他們只要求得到足夠的工作,以便掙得購買賴以糊口的馬鈴薯、咖啡和偶爾一片火腿的錢。他們在織布的時候,對他的畫畫毫不介意,他來的時候,總是給他們的孩子帶點糖果,給他們的老爺爺帶袋菸草。

他發現一臺古老的、帶綠的棕色橡木織布機,上面刻著一七三〇的字樣。織布機旁,小窗前——向外望去是一塊綠色的土地——放著一張娃娃椅。娃娃坐在裡面,幾個小時地呆望著飛來飛去的梭子。這是一間泥地的破爛小屋,但文森在裡面發現了某種他試圖捕捉到油畫布上去的寧靜和美麗。

他一清早就起身,在田野裡或農人和織工的茅舍裡,度過一整天。跟田裡的人和織布機上的人在一起,他感到猶如在家裡一般。他曾經與礦工們、挖泥炭者、農人一起度過那麼多的夜晚,在爐邊沉思,那不是徒然無益的。由於一天到晚不斷地目睹農人的生活,他變得那麼專心於此,幾乎不再想到別的東西了。他在尋覓著「正在逝去的事物中那些永不消逝的東西」。

他又回到人物寫生的愛好上來,但現在,與此同時又有著另一個愛好——色彩。半熟的麥田是一種深金黃的色調——紅和金銅色,與天空的破碎的銀白色調相對照,效果十分顯著。背景中是筆法粗而有力的婦女形象,她們的臉和臂被太陽曬得黑黑的,穿著滿是灰塵的粗藍布衣裳,頭髮短短的頭上戴著圓而扁的黑色無邊女帽。

當他背著畫架,腋下夾著油畫布,精神飽滿地在大路上搖搖晃晃走著的時候,每一幢房子的簾子從底下掀開一條縫,他受到好奇的、反感的女性眼睛的攻擊。在家裡,他發覺那句老話「一扇門要麼開著,要麼關著」應用在家庭關係上的時候,並非完全正確。牧師住宅通往幸福的門一向神祕莫測,不是明顯地開著,也不是明顯地關著。他的妹妹伊麗莎白厭惡他,她擔心他那與眾不同的行為,會毀掉她在紐南婚嫁的機會。維萊米恩雖然喜歡他,但認為他是一個討厭的人。他很快和弟弟科爾交上了朋友。

吃晚飯時,文森不跟一家子同桌,而在一個角落裡,碟子放在腿上,白天作的速寫擱在面前的椅上,以銳利的眼光審視自己的作品,因為不完美,價值不大,便把它們撕得粉碎。他從不跟家裡人說話。他們亦很少跟他交談。他因為不想養成一種好吃的習慣,只乾啃麵包。偶爾,如果飯桌上提到他所喜歡的某個作家的名字時,他就轉向他們,交談片刻。但總的說來,他發覺,他們彼此交談得愈少愈好。

※※※

他在田野裡寫生了大約一個月以後,開始產生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有人一直在監視他。

他知道紐南的人們在盯著他,田裡的農人們偶爾倚鍬休息的時候,便好奇地望著他。但這種感覺卻異乎尋常。他感到不單單有人在監視,而且在釘梢。最初幾天中,他不耐煩地想擺脫這種感覺,但是,擺脫不了——一雙眼睛盯著他,直穿透他的背。好幾次,他環顧搜索,但什麼也沒有發現。有一次,當他突然轉過身去的時候,看到一個女人的白裙子在一棵樹的後面消失。另一次,他從一個織工家裡出來的時候,一個人影飛快地沿路匆匆跑掉。第三次,他在樹林裡作畫,離開畫架,到池塘去喝口水。回來後,他發現未乾的油畫上有手指印。

他花了差不多兩個星期才捉到那個女人。他在荒原上速寫掘地者;離他不遠有一輛破舊的被棄的貨車。他在作畫的時候,那個女人站在車後。他突然收拾畫布和畫架,佯裝準備回家。那女人趕快搶先奔去。他毫不引起她懷疑地尾隨著,看到她走進牧師住宅隔壁的房子。

「左邊隔壁住的是誰家,媽媽。」當晚他們全家坐下吃飯的時候,文森問。

「貝格曼家。」

「他們是誰?」

「我們對她們不太了解。有五個女兒和母親。父親顯然已經死了。」

「她們是什麼樣的人?」

「很難說;她們相當神祕。」

「她們是天主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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